◆文/[瑞士]赫爾曼·黑塞

當我重新見到阿爾卑斯山南麓這塊福地時,我仿佛總覺得自己從流亡中回到了故鄉,仿佛終於又站在我理應站的山那一邊。這裏,太陽更親切,群山更紅,這裏生長著栗子、葡萄、杏仁、無花果,人們善良、友好、彬彬有禮,雖說他們都很貧窮。他們所建造的一切,看來是那麼美好,那麼恰當而可愛,仿佛都是自然生成的。房屋、圍牆、葡萄山的石級、道路、種植地和梯田,這一切既不新也不舊,這一切仿佛不是靠勞動建造的,不是用腦筋想出來的,不是巧奪天工的,而是像岩石、樹木、苔蘚一樣自然形成的。葡萄山的圍牆、房屋、屋頂,這一切都是由同樣的褐色片麻岩石砌成的,這一切相輔相成,像弟兄手足一般。沒有一樣看來是陌生的、懷有敵意的和粗暴無情的,一切都顯得親切、歡暢和睦鄰友好。

你願坐在哪裏就坐在哪裏,圍牆上,岩石上或者樹樁上,草地上或者土地上,全都可以;不論你坐在哪裏,你周圍都是一幅畫和一首詩,你周圍的世界彙成了優美而幸福的清音。

這裏是貧窮農民居住的一個田莊。他們沒有牛,隻有豬、羊和雞,他們種植葡萄、玉米、果樹和蔬菜。這所房屋全部都是石頭砌成的,連地板和樓梯也是,兩根石柱間一道鑿成的石級通往場院。不論在哪裏,植物和山頭之間,都浮現出藍色的湖光。

憂和慮仿佛已經留在雪山那邊了。處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間,人們的憂慮實在太多了!在那裏,要找到生存的理由,是那麼困難,又是那麼至關重要。不然的話,人該怎麼生活呢?麵對真正的不幸,人們煞費苦心,鬱鬱寡歡。——在這裏,卻不存在難辦的問題,生存無需辯護,思索變成了遊戲。人們感覺到:世界是美麗的,生命是短暫的。但不是萬念皆滅;我想再增一對眼睛,一葉肺。我把雙腿伸進草叢裏,並希望它們變得更長一些。

我願成為一個巨人,那樣,我就可以把頭枕在積雪旁一處高山牧場上的羊群中間,我的腳趾則伸進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戲水。我就可以這樣躺著,永遠不站起來,在我的手指間長出灌木叢,在我的頭發裏開出杜鵑花,我的雙膝變成前山,我的軀體上將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這樣躺上千萬年,對著天空眨眨眼睛,對著湖水眨眨眼。

在整日整年的忙忙碌碌、蠅營狗苟之後,你或許會想:我還是我嗎?除了煩惱和憂慮,我還擁有什麼?不如放開自己的心胸,把自己釋放於大自然之中,或許你是貧窮的,但毫無疑問,你是富有的,因為整個大自然已經被你擁入心胸,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都是你的。如果你達到了“苟非吾之所有,非一毫而莫取”的境界,那你就是整個自然,整個自然就是你,生命的短暫將被你掙脫,你就是永恒。

睛。我一打噴嚏,便是一陣雷雨。我哈上一口氣,積雪融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個世界也死了。隨後我在宇宙中飄洋過海,去取來一個新的太陽。

這一夜我將睡在哪裏?反正都一樣!世界在做什麼?創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樣!但是,這兒山上還開著一朵櫻草花,葉子上銀珠點點,那兒山下的白楊樹間,甜蜜的微風在歌唱,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間,有一隻深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亂飛——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著幸福的歌,它哼著永恒的歌。它的歌是我的世界史。

(胡其鼎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