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壺井榮
“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
村裏的孩子們一麵唱,一麵摘下蒲公英,深深吸足了氣,“噗”地一聲把茸毛吹去。
“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噗!”
蒲公英的茸毛像螞蟻國的小不點兒的降落傘,在使勁吹的一陣人工暴風裏,懸空飄舞一陣子,就四下裏飛散開,不見了。在春光彌漫的草原上,孩子們找尋成了茸毛的蒲公英,爭先恐後地賽跑著。我回憶到自己跟著小夥伴們在草原上來回奔跑的兒時,也給孩子一般的小兒子,吹個茸毛給瞧瞧:
“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噗!”
小兒子高興了,從院裏的蒲公英上摘下所有的茸毛來,小嘴裏鼓足氣吹去。茸毛像雞虱一般飛舞著,四散在狹小的院子裏,有的越過籬笆飛往鄰院。
一旦紮下根,不怕遭踐踏被蹂躪,還是一回又一回地爬起來,開出小小花朵來的蒲公英!
我愛它忍耐的堅強和樸實的純美,曾經移植了一棵在院裏,如今已經八年了。雖說愛它而移植來的,可是動機並不是為風雅或好玩。在戰爭激烈的時候,我們不是曾經來回走在田地裏尋覓野菜來麼?那是多麼悲慘的時代!一向隻當作應時野菜來欣賞的雞筋菜、芹菜,都不能算野菜,變成美味了。
我們亂切一些現在連名兒也記不起來的野草,摻在一起煮成難吃得碗都懶得端的稀糊來,有幾次吃的就是蒲公英。據新聞雜誌裏報道,把蒲公英在開水裏燙過,去了苦味就好吃的,我們如法炮製過一次;卻再沒有勇氣去找來吃了。就在這一次把蒲公英找來當菜的時候,我偶然憶起兒時唱的那首童謠,就種了一棵在院子裏。
蒲公英當初是不大願意被遷移的,它緊緊趴住了根旁的土地,因此好像受了很大的傷害,一定讓人以為它枯死,可是過了一個時期,又眼看著有了生氣,過了兩年居然開出美麗的花來了。原以為蒲公英是始終趴在地上的,沒想到移到土壤鬆軟的菜園之後,完全像蔬菜一樣,綠油油的嫩葉衝天直上,真是意想不到的。蒲公英隻為長在路旁,被踐踏、被蹂躪,所以才變成了像趴在地上似的姿勢麼?
從那以後,我家院子裏蒲公英的一族就年複一年地繁殖起來。
“府上真新鮮,把蒲公英種在院子裏啦。”
街坊的一位太太來看蒲公英時這樣笑我們。其實,我並不是有心栽蒲公英的,隻不過任它繁殖罷了。我那個像孩子似的兒子來我家,也和蒲公英一樣的偶然。這個剛滿周歲的男孩子,比蒲公英遲一年來到我家的。
一個戰後的國度,滿目瘡痍,是什麼支撐著它的重建?是兒童的天真,是他們如蒲公英一般頑強的生命力——這擁有堅強的忍耐力和純美的樸實性的蒲公英無論遭遇什麼命運,都能深深地紮根於它所落下的地麵;無論土地的環境如何,它都能年複一年地繁殖——這些兒童遭遇這樣的不幸,命運教給他們的,就是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情況下,都要頑強地生存下去。
男孩子和緊緊趴住紮根的土裏,不肯讓人拔的蒲公英一樣,他初來時萬分沮喪,沒有一點精神。這個“蒲公英兒子”被奪去了撫養他的大地。戰爭從這個剛一周歲的孩子身上奪去了父母。我要對這戰爭留給我家的兩個禮物,喊出無聲的呼喚:
“須知你們是從被踐踏、被蹂躪裏,勇敢地生活下來的,今後再遭踐踏、再遭蹂躪,還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卻不要再嚐那已經嚐過的苦難吧!”
我懷著這種情感,和我那孩子一般的小兒子吹著蒲公英的茸毛:
“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
(肖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