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島崎藤村
“冬”訪問我來了。
老實說,我在等候一個比“冬”更為醜陋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她貧寒憔悴,昏然欲睡,瑟索顫栗著。可是細細端詳來到身邊的“冬”的模樣,不禁使我驚訝,她同我腦海中原有的印象及推測迥然不同。
我於是問道:
“你就是‘冬’嗎?”
“瞧你說的,你到底把我當成誰啦?原來你竟如此誤解了我!”
“冬”回答道。
“冬”指著形形色色的樹木給我看。她說你瞧那滿天星!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枯槁的紅葉早已落盡,一條條棕色的細嫩枝條冒出新芽,不論是水靈靈的泛著光澤的嫩枝上,還是破節而出的幼芽上,都充滿了冬天的光輝。豈止滿天星?梅也伸出了墨綠的嫩枝,有的競長到一尺多了。杜鵑雖縮作一團蹲伏在那兒,卻毫無惶惶悚悚的樣子。“冬”又叫我看山茶樹。它那映著冬陽油光碧綠的葉片,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鮮豔光彩,而它那碩大的花蕾便從這茂密的葉叢中探出頭來。山茶花開放時仿佛帶著一種莊重的笑容,有些花開得很早,甚至在霜降之前就已開敗了。
“冬”又手指八角金盤給我看,這樹色彩新奇,白中透綠,綠中泛白,它那矯健有力的花形打破了周圍的平淡。
我曾在異鄉的旅店度過三個陰暗的冬天。每至淒風冷雨天氣,拉窗上一片昏暗,我總要憶起那巴黎之冬。在那兒,每年一到天時最短的冬至前後,上午九點左右剛剛天明,下午三點半就又進入黑夜了。波德萊爾在其詩中把北極的太陽描繪成燃燒得通紅而又極其冰冷的一團,其實這樣的太陽,散步在巴黎街頭是經常可見的,勿須去遐想北極盡頭的情景。在巴黎隻有馬路兩旁凋零的七葉樹之間的草坪還毫無枯色,一片蔥翠,形成一幅別致的冬景。不過,還是舍發奴在其壁畫《冬》中所描繪的那種灰暗、深沉、寂靜的色調才恰當地表現了那裏的自然景象。
闊別數載,我又重來東京郊區過冬。連室內也充滿冬陽的燦爛光輝,這是我三年羈旅生活中從未見過的。並且,在這樣的季節裏能仰望遼闊無邊的蒼穹也是難得的。我記得當時來到我身邊輕聲低語的,似乎就是武藏野之“冬”。
此後,“冬”每年都來訪問我。移居麻布過冬以來,我益發改變了對這位來客的看法。提起“冬”,我就想起在信濃所見到的“冬”,它對我來說最為親切。那時我每年要和“冬”一起生活長達五個月之久。可是那裏一到冬天,山上所有的東西就都銷聲匿跡了,因此我連“冬”的笑臉也未曾見過。早在十一月上旬,初雪就遍灑群山。等那灰暗、淒冷、含著雪意的天空中,連點陽光也難得看見時,淺間火山的噴煙也隱形藏跡,不見了蹤影,就連千曲川的流水也被封於冰下。我舉目所見,惟有一片深深的不消融的積雪!這雪把我破舊的住宅的庭園也埋沒在下麵,並且,有時甚至高出北麵房廊的地麵。垂在簷下的利劍般的冰溜竟有二三尺長。在那漫漫的寒夜裏,屋內立柱常被凍烈而發出聲響,我聽著那裂聲,簡直像蟄伏洞中的蟲豸一般縮作一團。
正是這個“冬”給我造成了先入為主的成見。我在那兒的山上,先後七次迎接“冬”。而這些“冬”留給我的印象隻是一片灰蒙蒙而已。我在巴黎見到的“冬”沒有這麼深厚的積雪,但是灰暗的色調卻不亞於信濃山區。所以那次我遠遊歸來,見到久別而來訪的“冬”時,我怎麼也不敢相信她就是“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