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魚缸裏的幸福生活(1 / 2)

◆文/舒婷

剛走近玻璃魚缸,四尾蠢頭蠢腦的肥魚立刻激動起來,幾將半個腦袋躍出水麵,呆滯的凸眼渴望著,吧唧吧唧張大嘴巴,等待投食。這就是金魚每天一次短暫的幸福時光。如果能學氣功或坐禪,清心寡欲的魚們肯定進展神速,說不定很快練出兩條秀腿來,半夜爬出魚缸,私自打開冰箱取冷凍紅蟲當宵夜;或日久暗生情愫,插上電飯鍋,替王老五煲粥做早餐呢。

魚在沒有擺脫尾巴之前,隻是清水裏沒有觀眾的舞娘,在最狹小的舞台裏。

給予它們歡樂大餐的是我,我很願意多喂幾次,唯恐它們消受不起。魚的智慧裏完全沒有“節製”兩個字,魚為食亡,它們是及時行樂的饕餮之徒,“寧願脹而死,不願餓著活”。其他蕭條時光,魚們吧唧吧唧百般求我,直到耳裂嘴酸,確認無餌可啖,就消沉水底,恨恨與我對峙。透過變形的玻璃缸,魚鄙夷穿著寬大睡袍的我,認為不過是一條更大的魚,能在沒有水的空間遊動罷了,色澤既不夠鮮豔,還瘦得不成魚形。

半年以來,我不是在病房小小白瓷磚魚缸,就是在家裏這個略大的水泥魚缸徜徉。先是急性甲肝,發作凶猛,十來天水米不進。別人一星期就紅光滿麵出院繼續大吃大喝,我在醫院競纏綿一個月。成了好幾撥新病人的義務指導。中醫號脈,說我氣血兩虛脾濕肝淤胃腸冷熱不和。西醫頻頻抽血,查出我有中度貧血(7.3克)低血壓(90/54)低血糖,而蛋白指數之低連醫生都奇怪,問我怎麼落到如此營養不良的地步。我坦白相告:稿費太低呀。其實我平日隻喜青菜豆腐,不大碰肉也不嗜魚,比較熱愛的是螃蟹。甲肝正是毛蟹惹的禍。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出院以後囑咐休息三個月,帶蟲眼的肝才能修補好。被丈夫強迫吃豬肝喝牛奶吞五顏六色藥片兒,這是第一劫。

兩個月後一個梅雨天,團團坐著吃午飯,老房子的水泥屋板忽然脫落一塊浮雕,不偏不倚砸在我的腦袋上,頓時原本已拮據的鮮血又汩汩流出許多,濕透三件衣服。幸虧醫院很近,自己捂著腦袋奔向醫院,扒出泥片碎片,馬馬虎虎縫了四針。拆線以後,傷口並不合攏,零星灰粒兒不斷頂出血痂,像記憶裏浮泛的舊塵。因為剃光了極難看的一塊頭皮,這就有了理由整天去挑選假發過把癮,可惜頭發長得太快,不等拿定主意已痛失良機,這是第二劫。

預防腦袋傷口感染的抗生素吃完沒幾天,夜裏肚子劇痛,再次入院切腹做手術。麻藥不到位,捆綁在手術床上欲死不能的我,後悔沒在手術之前就近找個宗教信一信,此時就可以呼天求神接應。傷口倒是縫得極為高明,幾乎看不出來,醫生很開心,讓我買件比基尼泳衣。好啊,不知有沒有長袖的賣?把癟癟的肚子露出去,把瘦兮兮的臂膀遮起來,這是第三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