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結果子還是不結果子(1 / 1)

◆文/張潔

因為得了不好治的病,對於這種病,又沒有什麼行之有效的藥物治療,隻好每天早上到天壇公園去做郭林氣功。

從5月開始,轉眼就到了秋天。

人說我有毅力,其實這和毅力關係不大,在鬆林裏行步。一行幾個小時,說是走向健康,其實又何嚐不是走向死亡。

我練功是很難入境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幾個小時,沒人打攪也強迫著自己不要打攪自己,因而可以專心致誌、精雕細刻、不厭其煩、反反複複地想我非要去想,卻永遠想不明白的事,而且名正言順——為了我的健康——我才一大早地起床,風雨無阻、急急忙忙地趕車到天壇公園去的吧。

本以為天壇公園是個安靜的去處。其實並不盡然。

一進大門,就聽見了一陣此起彼落、鬼哭狼嚎般的吼叫。有時走著、走著,身後就會炸出讓你渾身一哆嗦的這麼一嗓子。

據說這也是一種健康的方法。

仔細觀察如此吼叫的人們,差不多都是一臉甭管到哪兒、甭管什麼都不凜和一臉試看天下誰能敵的大老爺們兒、大老娘們兒。

我想過,要是我,吼得出吼不出這一嗓子?

吼不出。哪怕全公園裏就我一個人我也吼不出。

所以我生病,我生的其實不是丙型肝炎。

所以我就是不生丙型肝炎,也得生別的難治的病。

除此,園裏還有很多別的響動。因為道門很多,響動也有不同。

本以為比起這種吼叫,其他的響動就算不得響動了。

其實不然。

中秋節過後,核桃就該熟了。

前兩個月見天壇公園的核桃可以好端端地長在樹上,就想,還能長在樹上,是不一般年月了。

想起小的時候,見什麼吃什麼的年歲,核桃更不在話下,青核桃有老核桃所不能比擬的清甜,村前村後都能見到核桃樹,誰家的核桃到了半熟不熟的時節就該遭殃了。

我們家沒有核桃樹,我們本來就沒家,哪裏可以有口飯吃,人就隨那口飯漂泊而去。人還沒處著落,哪兒還能顧到給樹安個家。

城裏的人家很少有核桃樹,就是有,怎麼就會知道我想再吃一次青核桃,就是我能再吃一次青核桃,恐怕也是難詳其味了。

更不能像兒時那樣,去偷摘人家的青核桃。

有核桃的人家,吃個青核桃嚐個鮮是有的,可是誰也不會把青核桃當做核桃收成,那不就和吃青一樣了嗎?

所以長大以後再沒吃過青核桃。

所以在天壇公園看到久違了的青核桃,就生出時光荏苒,髫年難再的感觸。

好端端長在樹上的核桃這幾天卻見了分曉,每天都有一幫大老爺們兒,而偏偏不是垂髫小兒逡巡於南環牆的核桃樹下,或掄棍,或投以石,或踹以腳。

“刷拉拉——嘣!”

“刷拉拉——嘣!”

“刷拉拉——嘣!”

綿延不斷、鍥而不舍、持之以恒得很是熱鬧。

每當有人投得一枚,便聽見眾老爺們兒一陣響亮而又不無些許酸味的喝彩:“好哇!”

飽滿著征服了核桃的偉岸,和久違了的老戲園子裏的熱烈。

核桃樹們就在這“刷拉拉——嘣!”裏,遍體鱗傷。

我聽見核桃樹的哭泣,也可能是笑聲,更可能是又哭又笑。

“刷拉拉——嘣!”

每一聲“刷拉拉——嘣!”都讓我想到,生而為什麼不好,為什麼要生而為核桃樹,生而為核桃樹倒也罷了,為什麼要生而為可以結核桃的核桃樹,像白果樹就有雌雄之分,你要走運沒準還能生而為什麼都不長的雄白果樹是不是?

何況世界上不是還有那麼多什麼果子都不結的樹,好端端地活著嗎?

可是我知道,明年,核桃樹們還會忙不迭地把果實結滿枝頭。

可是我也知道,有那麼一天,核桃樹們會拿刀把自己砍了。

於是我不再翹首期待著空中。

城裏的人家很少有核桃樹,就是有,怎麼就會知道我想再吃一次青核桃。就是我能再吃一次青核桃,恐怕也是難詳其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