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祖芬
戀人熱吻的時候為什麼會閉上眼睛?或許,這樣才能用全身心去感受愛情。史靜和愛君也許是為了愛,從小就閉上雙眼,而且一生也不願睜開。
愛君粉嫩的肌膚和粉嫩的衣服,像個瓷娃娃。史靜麼,虎背寬肩,一笑眉頭一皺,眼角一拎,大嘴一咧。人家笑起來眼睛彎下,他偏是雙目拎起,特具張力。如果他的眼睛能張開,哪怕就那麼一下,哪怕就一刹那!
他小時候有一點點視力。十四歲那年母親去世,史靜痛哭失聲,嘩嘩的淚水帶走了他最後的光明,從此世界對他關上了黑色的大門。史靜和愛君的女兒出生時,也一直閉著眼睛。快睜開眼睛吧!快睜開眼睛!三天過去了,一無動靜。天哪!又是一個閉著眼睛麵對世界的生命!
第四天,護士們走進產房:孩子睜開眼睛了!史靜夫妻大哭,哭得醫院沒有了聲音——醫務人員隻顧在那裏抹淚呢。
史靜給女兒起名,叫:佳音。
十一年過去了。北京崇文區的一套兩居室裏,一間放著四張按摩床,掛著“順康盲人按摩所”的牌,還有一牆證書獎狀:殘疾人就業明星、文明標兵等等。另一間住著他們一家三口。衣架上,醒目地掛著一條領帶。正是今夏桑拿天,誰還係得上領帶?“我演出用的。”史靜說,大明星似的。
他倆在盲人學校學按摩專業時就是校園明星。愛君把《孔雀東南飛》譯成白話詩,史靜配樂,再找幾個同學演出配樂詩朗誦。畢業後一隻孔雀——愛君,五裏一徘徊地飛回山東老家。史靜和愛君的父母,都不願自家孩子再和盲人成婚,父母老了誰照顧他們?盲人用盲文寫信,需要目明人幫助寫信封。史靜和愛君的相思情深,寄不出去或寄出後杳無回音。史靜給她寄去一盤磁帶,錄著他為她彈的吉他,為她唱的歌曲,為她在北京電台點的歌,還有鋼琴曲《少女的祈禱》。愛君聽得淚水滔滔,為家人做了愛的祈禱,然後拿起盲杖,篤,篤,篤,一個人敲打著馬路牙子,偷偷離家去北京。孔雀不能東南飛,孔雀不能再徘徊!
那時史靜剛剛開始為鄰居按摩,回報是一塊豆腐或兩隻菠蘿三斤蘋果。女兒滿月那天忽然得了肺炎,送進醫院要押金千元。多少蘋果加多少菠蘿也變不成一千元呀!
史靜、愛君從來要樣兒,自己看不見也希望在人家眼裏自己是個樣兒。這回,史靜一咬牙背起吉他去地鐵口賣唱!他左手握著盲杖,篤篤篤地敲打著馬路牙子,右手緊緊挽著愛君。他那盲杖敲打的聲音,平時溫文而有禮,此時急促而無章。篤篤篤,篤篤篤,他覺得這聲音好像在送他上刑場。
正是三九嚴寒,他迎風一開口,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直打冷戰,不過不是因為凍,是因為羞。他唱周華健的歌:“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恨恨麵對,人生每一次寒冷。”他知道,一次次似乎不可克服的困難,就是人生一次次的寒冷。戰勝它,這是人格曆練的戰爭!挺過去,這是男子漢的責任!
他激昂地唱起劉德華的歌:“給我一杯忘情水,還我一身不傷悲,所有真心真意,任他雨打風吹,付出的愛,收不回。”愛君站在他身邊,聽眾圍成一圈圈,掌聲響起來,濺起一片忘情水,好像這裏在開火爆的演唱會。大家爭著拉起史靜的手:“這是單位裏剛剛獎勵給我的襯衫。聽你唱歌我覺得我太微不足道了,這獎應該給你!”“你唱得我都走不動了,我已經把這趟火車都誤了。兄弟,謝謝你!”
十一年後,2004年龍潭廟會舞台上,十一歲的小佳音走到話筒前,用水果糖般的聲音朗誦:我是個圓圓的小月亮,自豪地掛在爸媽的心上,出行時我為他們帶路,再也不用擔心磕磕撞撞,黑暗中有我相伴左右,讓他們心中充滿希望。
史靜一家三口,得了龍潭廟會家庭藝術表演優秀獎。說到演出獎,史靜伸手從櫃子裏拖出一個大塑料包,總有五十來個獎狀!全國的,北京的,崇文區的。
快樂是什麼?幸福是什麼?相信自己是快樂的,就是快樂;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就是幸福。史靜說,兩個盲人相結合,就是攙扶一輩子。愛君一個人拿著盲杖篤篤篤地從山東找到北京找到史靜家的時候,愛情漲滿了她的心。但她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除了浪漫更有多少艱辛!那時史靜家七八口人住十八平方米的屋子,全睡上下層的床。在這樣一個空間裏,不能有任何愛的示意。他們隻好一人拿起一根盲杖,扶持著走向冬天的街上,寒風已把最後的暖意掃蕩。北京二十六中門前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人不多,成了他們的愛情私家路。篤,篤,篤,篤篤,篤篤,兩根盲杖,一起交響。是心的對話,是靈的重唱。篤,篤篤,從馬路東頭走到西頭;篤篤,篤,從馬路西頭走到東頭。走了有幾百遍?什麼呀!至少上千遍!
愛情的魅力在於難度,愛情的美麗在於痛苦,愛情的偉大在於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