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濤
我有一個稱心的家庭,妻子寧靜守心,女兒活潑可愛,每每推門回來,一種實在具體的“家”的感覺就盈滿周身。瓊瑤說,家就是你推門回來有一個人在台燈前等著的那種感覺。我沒有瓊瑤的那份朦朧詩意,於我來講,妻子盤著腿偎在沙發裏織毛衣,女兒蹦跳著給我找拖鞋,這就是心滿意得的家了。有一個稱心的家庭是一個人的福分,是前生前世的因果。其實生活是極有意思的,不同的是有的人沒活出意思來,譬如說感情這檔子事,它是一人一世的根,沒有沉實感情的人不知要漂泊到哪裏去。
感情這東西唯有沉實才可愛,一個人號叫著來到世上,在塵世中滾幾十年,再回歸冥冥世外的時候,可能帶有的東西唯有感情,帶走自己的,也帶走別人的。沒想一個人在行將就木前的那一刻,回味碌碌無為的一生,所想所記皆是自己愧對的人與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死不瞑目呀。毛澤東一生偉業,古今少有人能比,但他晚年的孤寂也是少有人能比,他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祖國,甚至將自己的骨血子女也交給了祖國,人到中年,卻與一位多事的妻子又伴了終身,這實在該算個悲劇。
感情是最持久的真實,一個人住的房子縱使再奢華,也終有拆除的一天,日夜而伴的家具會破損更換,四季衣服會褪色,甚至眼睛要花,耳朵要聾,牙齒要脫落,頭發要斑白,連最本能的生殖力也要逐漸衰弱,直到完全消失,而唯有心底的感情真正地忠實於自己,且一日日厚積起來。和尚剃去頭發在於剃去七情六欲,一個連情感都沒有的人,再不會有真實的什麼了。
感情又是最虛幻的,如雲朵,一絲一縷聚積成形,散去時又隨一陣風,即刻便化為烏有。感情是最說不清楚的,比如一對歡好的夫妻,兩人之間的聯絡如優質膠水,透明,濃鬱,且粘連相融,兩個人的世界仿佛比整個地球都充實,一旦分手卻立即雲收雨散,如癟了的氣球,曾經擁有的一切霧一樣升騰了,剩下的比冬天的水還涼。感情又是最普通的東西,無所謂偉大的愛和卑下的愛的說法,一切都是因人而異,因人而論,就像想吃飯的時候就吃飯,想喝茶的時候就去喝茶一樣,有了可愛的人就去愛。陷入感情囹圄的人是不思茶飯的,同樣,嗷嗷待哺餓鬼一樣的人也不會生出健康正常的愛意。
古典文人有一種最高的享受境界,叫“紅袖添香夜讀書”。梁秋實先生品評說這種境界不好,人在夜深讀書時有一雙秀手在左右晃著,心神會飄搖不定,是讀不進去的。這樣的理解未免有點太理性化了。我覺得這種境界概括的是一種閑情,是一顆閑心,在這裏讀的不會是科舉應試前的書,不會是晉級晉職前的臨陣擦槍。中國文人的傳統是講求閑適的,所謂閑適就是個人性情上的疏懶。中國文人的懶是著名的,魏晉文人的“一手撚須,一手捫虱”自不用說,那是典型的髒亂差。杜甫李白的“七日不沐浴,半月不更衣”也讓人受不了。中國文人有一通病,就是樂於躺在床上側著身看書。林語堂對“好妻子”的定義是,躺在床上叼著煙鬥看書她不生厭煩。這就是我國古典書籍豎版印刷的根源,質地柔軟,左右分行,上下瀏覽,可以卷起來卒讀:而西人的羊皮套封、硬紙插圖的精裝本是必須在書桌上正襟危坐才可讀的,躺著讀有舉重之苦,也有砸破頭之憂。因而側臥榻上亂翻著書,再有心愛的人時以柔指熏熏伴著,這心境自然美不堪言,添的這“香”是一種感覺,這感覺源於一顆愛心。
陸遊詞中“紅酥手”三個字,更多的也是靠這種感覺,酥的不是手,而是自己的心。一天,我去北京一家餐廳吃飯,那一家門麵不大,卻裝潢典雅,一色的仿古黑漆家具,坐在那裏,聽著激光唱盤旋轉出來的絲竹樂,我覺得我也成了仿古的人。菜單名稱也很古雅,沒有魚香肉絲蔥白豆腐一類的俗稱,俯首皆是,“高山流水”、“秦晉姻緣”、“雪山飛狐”、“太公垂釣”此類名目,我斟酌再三點了“紅酥手”,點好後我問小姐是不是一道甜菜,小姐嫣然一笑轉身而去,很快,就端給我一盤切成兩半的豬蹄。這道菜做法簡單,先是紅燒,用刀豎切兩截,再過一次熱油即成。我一邊吃,一邊感慨今人對愛情的這種最新注解。這家餐廳位於前門大街最近的一個胡同,徑直往前走五十米,向左一拐便是。
作者從個人家庭生活的安寧和幸福中,深味感情是“一人一世的根,沒有沉實感情的人不知要漂泊到哪裏去”,“感情是最持久的真實”。一個有真感情的人,愛人,且被人愛,才能安心,才能找到“紅酥手”的感覺。說到底,也就是情感上有了歸宿,有了心靈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