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餘傑

對愛人有一種詩意盎然的稱呼,叫做“牽手”。

“牽手”的稱謂緣起於台灣高山族平浦人。平浦人是母係家庭製度,嫁娶都由男女青年自己挑選,自由組合。女孩長大後,父母就給她建一間房子,讓她單獨居住。到了適婚年齡,姑娘家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孩相中了意中人,便以芍藥或玉蘭等帶有象征意義的花來贈給女方。女孩如果中意,便將男方迎入房中同居,懷孕後牽著丈夫的手去稟告父母雙親,請求“承認”。據《識山縣誌》載:“男女於山間彈嘴琴吹鼻簫,歌唱相和意相投,各以佩物相贈。告父母……名日牽手。”

人類居然也可以這樣相愛,不計貧富貴賤,隻是為了愛而愛,單純得使聰明的現代人不敢相信。我喜歡“牽手”這個樸素的、而且帶有動感的詞語,愛的真諦,盡在其中,愛的溫馨,撲麵而來。當人類進化到不相信愛情的階段,“牽手”則成為一組不褪色的照片,剪輯著互相阻隔的時空。伸出手去,牽住的不僅是另一隻手,而且是一個跟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的人。百聽不厭的是蘇芮唱的《牽手》,漢語的張力在歌詞中達到了極致。“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牽了你的手,牽到來世一起走。”那歌聲,不是單純熱烈,而是蒼涼激越,使人悵然若失。

確實,牽手時,能感受到擁有的愉悅,也能感受到沉重厚實的責任。牽手,意味著愛的成熟,愛的豐厚。牽手,與其說是一種行動,不如說是一種姿態。《詩經》中有這樣閃光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千百年來,平凡和卑微的人類就這樣走了過來,牽著手,涉過一條條的不歸河。

張愛玲說,“執子之手”是最悲哀不過的詩句。因為“牽手”之後便是“放手”。“放手”是一個恐懼的動詞,看似瀟灑,實際上是淚幹心枯之後的絕望。“放手”的時候,已然無愛,即使當年的愛溢滿萬水千山,傾國傾城。“放手”是人世間最淒烈的場景,尤其是在渡口之類的地方,江流岸凝,帆起舟行,此岸彼岸,“放手”——放即成永絕。那麼,“放手”之後呢?“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才發現已經無手可握。空蕩蕩的隻有滿袖的秋風。

想伸出手去,牽住那隻有緣的手,但又害怕出現“放手”的那一斷腸時刻。愛,也會永遠存在於尷尬不安之中。

蕭軍與蕭紅是一對本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人,卻無奈地相互放手。兩個人一樣地單純,一樣地倔強,一樣地才華橫溢,一樣地渴望完完全全地擁有對方。因此,悲劇誕生了。

蕭軍在致蕭紅的信中這樣寫道:“你是這世界上真正認識我和真正愛我的人!也正為了這樣,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們不能夠允許痛苦永久地齧咬我們,所以要尋求各種解決的法子。”蕭軍是個有浪子習性的東北漢子,他知道最好的藥方是“忍耐”,卻無法真正實現“忍耐”。他時時讓詩人的浪漫衝擊著心靈,而不能沉潛自己真摯的感情。蕭紅赴日本養病之後,他在信中寫道:“花盆在你走後是每天澆水的,可是最近忘了兩天,它就憔悴了。今天我又澆了它,現在是放在門邊的小櫃上曬太陽。小屋裏沒有什麼好想的,不過,人一離開,就覺得珍貴了。”蕭軍正是這樣一個大大咧咧的男人。他懂得花的珍貴,卻養不好花;他了解蕭紅的弱點,卻不知道怎樣保護她。蕭軍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卻不能算是優秀的愛人。

蕭紅呢,是一個看起來極端堅強、極端自尊,實際上卻極端軟弱、極端敏感的女子。遠在日本,她還惦記著蕭軍的飲食起居:“現在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而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做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帶來的那樣,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也來信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裏不要吃東西。”寫這封信時,蕭紅忘了自己是個出色的女作家,而隻是擁有一顆體貼入微的女子的平常心。這些事情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愛人的冷暖,也就是她自己的冷暖。這樣的愛,是經不起傷害的。

然而,傷害還是出現了。愛的傷害是不能判斷誰對誰錯的,結果卻是永遠的遺憾。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最幸福的、願做鴛鴦不羨仙的“二蕭”決然分手了。1940年,蕭紅帶著心靈的創傷遠走香港,寫下最出色的作品《呼蘭河傳》、《小城三月》。日軍攻陷香港後,生活困苦,肺病日重。1942年,年僅三十一歲的才女不幸逝世。在最後時刻,她還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我們同在患難中掙紮過來!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而鋼鐵漢子蕭軍呢,在將近半世紀以後,還懷念著單純、淳厚、倔強的蕭紅,整理出版了昔日的通信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