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短句的連用,含義也很豐富。“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上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作者的經曆說不上大起大落,但在時空上也是大開大合,這些連在一起的短句不是為了確認身份,而是一下子濃縮了不同時空中的人生經曆。一方麵是短句的連用,另一方麵又有很長的句子。“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穀‘咕咕’的啼聲。”長句的語意豐富得很,除了濃縮經曆,還在於語詞的質料。不說水漲了而說下肥了,一個肥字的活用甚為恰當。又如布穀鳥的啼聲,仿佛也被雨淋濕了。“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幾個短句,同中有異,並不覺單調,卻從聽覺視覺嗅覺味覺四個感官寫出對雨的感受,然後就配搭上這樣一個長句子。長句當然也可加上標點化長為短,但這樣作為長句的豐富意蘊也就失去了。因為隻有這樣的表達,才能涵蓋出雨的空間。在文中,長短句式的交錯使用是大量的。不僅是為了表達出整齊中的變化或是變化中有整齊,更在於通過長短的交錯體現出一種起伏的節奏。同樣,也就形成了文氣方麵的跌宕。
辭格的運用,也很有特色。“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暗,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這裏除了感覺的細膩和擬人的手法之外,還因為屋瓦是作為雨點打擊的樂器而呈現的。“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比喻的使用,不僅在整體上將下雨比作打擊樂,且進一步又分出敲擊音和滑音來指稱雨在瓦上的敲打與流淌。如此密集的感受最後又出之以擬人手法,這樣聽雨作為一種美感便在觀感上統一了起來。又如:“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裏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裏,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仍是疊字,仍是比喻,都說明雨帶給作者的聯想極為豐富。尤其是謠與搖巧妙的諧音連綴,不僅有語義的連貫,還有聽覺上的美感。“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噬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更妙的是,又將雨點敲打的聲音與蠶食桑葉關聯了起來。而對作者來說,不管是童謠還是蠶桑,一切與江南有關的事物都會給心靈帶來安慰。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地就在那裏麵,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隻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不管政治的隔閡還是經濟的差距,都擋不住文化的溝通。而一個文化人的情懷便是不管經曆什麼世事滄桑,都仍可從傳統中找到依托。文中,除了有直接引用的古詩句外,更多的都已巧妙地將古典詩意化入行文的思緒中。不過作者並沒有沉入懷古,而是不斷地在回憶與現實之間切換。“聽雨,隻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有一種美感。在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聽雨的美感不都是愉悅,而是另有離愁。淒涼、淒清、淒楚、淒迷,幾個語詞雖有相同的語素,但在表情上仍是同中有異。語詞的變化不僅涵蓋了空間,也包容了時間,恰如蔣捷的詞所說,人生的境況都可濃縮在三次不同情形下的聽雨之中。甚而,“想這樣子的台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曆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且不管這種觀感是否全麵,但由現實切入曆史確有一種雨的氣息,正如同時也有陽光一樣。其實不管曆史還是個人,都一樣不會缺少苦難,冷的感受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