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夫婦結了八年婚,對於小孩子似乎是無望了,忽然使一個人作了外祖母,這作外祖母的心情忽然增了若幹孩氣是當然了。

來信的時節,正是母親把孩子換了白色的幹淨衣服,放到白色藤製小臥車中,預備推向公園去的時節。草草讀完信的母親,把箱開了,一件件取出那些小孩子的東西來,小鞋小帽皮球口琴喇叭褲褂,……一麵向小孩子逗著,把每一件東西都給放在小孩子手上,一刻又取去丟到一旁,一麵又向站在身旁的媽子笑,奇怪鄉下的老太,會這樣那樣虧她想得到塞了這一箱子。

“看,小菩薩也拿來了!”說時她把一個泥佛拿在手上。“這是送我的,我小時候就隻想得這樣一個泥佛玩。做夢也這樣打算,到大王寺偷它一個來放到枕頭下當寶物。瞧,老太不知到什麼地方得到這東西。上麵有字,是廟裏來的,真好笑!”

她把那小泥佛給孩子,孩子不知道這東西用處,就放到口邊去,她又把它從孩子手中搶回。“嗨,這是糖嗎?這也吃得嗎?應當歸我,寶寶,你隻能玩糖做的菩薩。王媽,把這個放到我鏡台上去。你瞧,這個手工,不平常,你小心莫掉到地下!”她謹謹慎慎的把泥佛交給了媽子,第二次揀出了一個球,放到孩子手上,“寶寶,你吃得下這個就吃。”

把每一件東西取出,她總用那又驚訝又歡喜的口吻,或者說,“這外祖母才好笑!”或者說,“這也拿來!”或者說,“全是送我的,寶寶沒有分!”

本來已經二十六歲的母親,到這時隻像十八歲的姑娘。遠地的來信同東西,把外祖母一方麵做母親的愛全帶來,使孩子的母親也成為大孩子了。

聽到外麵賣花的喊花,她想到應當去公園,太晏了,太陽會大,所以才胡亂的把箱子中物件放下,推了小孩的車離了家中。

到了公園樹蔭下,她望到孩子的臉,目光不忍一刻離開。孩子一歲了,肥壯,幹淨,活潑,白的小腳板使做母親的隻想放到嘴邊,全身都有一種香甜氣息。

孩子還會咧了小小的口作笑樣子,還會喊媽媽爸爸,在世界上他有他的地位,在母親的心中地位更看不出他的渺小。

公園中這幾日來因為天氣太熱,樹木都像很疲倦,園中每早都有小工拿了水龍頭各處灑水。望到這些灑水人做事情形,在平時,她總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就是小時候看求雨的人扛著草紮的龍,到人家門前,各人把滿瓢的水向頭上澆去的情形。她為什麼隻想到這件事,那是奇怪得很,因為這草龍,這滿瓢的水,同自己會有著大的關係在,而孩子,也有分。不過過去的事如過去的春天,隻要一成了過去,仿佛所餘就隻是一個夢了,所以縱孩子還在身邊,孩子的小小的臉貌和那種顧盼神氣,都可以使母親想起一些應當流淚的故事,但因為目前生活的平靜,心情成為純然母性的心情,不能把另一時的事擾亂自己目下的心,見到水龍想起其餘的一切,她也隻當成一個可笑的聯想了。

今天仍然見到小工在那坪裏作事,水從龍頭噴出,在朝日下成虹彩。水中有虹彩在,外祖母的信,在後麵,似乎還讚美了孩子的相貌。“水中有虹”,這樣想,她有點不自在了。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來看。

來信說:他們說孩子叫奇生,是誰取的?他們說孩子像媽,不像父親。孩子都說長得太好,我聽到這話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給人看的原故,才會聽到這樣多讚美。我為他到萬佛林許得有願。我為他算命,據說比他父親還聰明。信上完全說孩子,也完全好像隻有孩子口中才說得出的話,看到後來這母親忽然站起來想避開孩子,有到另一個無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兩隻手把一遝信紙扭成一根繩,走到離開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著天上的白雲,顏色沮敗,如害了病。

雲在藍天作襯的空中緩緩的飛。

緩緩移動的雲像是非常蘊藉的用那飄逸的姿態,說明自己是無事不知,隻不開口,聰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賞,當能追憶過去任何時天上的雲所看到地下的事。

這母親感到了孤獨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這奇怪,忽然有這樣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憐的人,生到這世界上。

她想:這一年來是為小孩子而活,這時,為自己,所以,重新來作呆子,不快活了。

雖然怎樣自己解釋,用各樣辯解對自己加以饒恕,用好的未來原諒了自己不愉快的過去,仍然是為一些東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種說不分明的苦痛糾纏。她為了設法保持自己前一時的那樣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氣走到孩子車邊來逗孩子。

孩子見了母親就笑。母親也勉強笑。

低頭看孩子的笑,在這天真純潔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親的蘊藉於心中深處的罪孽的自責。

她不能不想一些與小孩子有關的事情。

“孩子不像爸,像媽。”

她記著在糊塗情形中的外祖母這話,再去詳細望孩子,她望得出許多地方孩子是既不像媽也不像爸的有另一種風度存在的。鼻子,耳,長的眼,向上略豎的眉,以及笑時口角的帶媚的垂線,全是那個人。這母親,兩年前,就因為這種笑,使自己冒了一種險,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時想來也頗吃驚的事。命運的作弄成為人們追悔的根由,一時稍稍任性,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為過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隨時間逝去,仍然凝固下來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種嘲弄表記的就是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義上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毫不對於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感到苦悶的。正因為外祖母,父親,以至於熟人,都有這信任,沒有人願意對他自己親權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親才能看到這孩子長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來由,是兩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