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雖是兩年前事,但她想來又像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來信,縱是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於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緣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溫習當時的任性的行為,對於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種憐憫,極溫柔的把孩子抱到懷中,把小手捂在自己的嘴邊。坐到樹蔭木椅上了。

一朵白雲在頭上過去。母親指雲給小孩看。

“寶寶,這是雲。”

孩子就說:“雲。”

“雲是寶寶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說:“爸爸。”

“雲是爸爸。”

“雲——爸爸。”

一個名字叫做雲的青年在母親印象中湧起,母親獨自作著無望無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為自己這微笑感到嚴肅,她第二次還是微笑。

到了十二點鍾,那“父親”從一個信托公司還到家中來吃午飯了。母親同孩子是早已轉家了的。母親仍然在孩子身邊,清理外祖母為孩子寄來的那一箱各樣東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還想要葫蘆。這孩子性情有一種遺傳不知節製的貪多。

父親回來衣還不曾脫,就到孩子身邊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舉起。

“呀,寶寶,什麼人送寶寶的這樣多!”

那母親仍然用在公園中那意義微笑。且輕巧的說:

“娘寄了一箱子東西來,早上送來的。”她把箱中物件指點給那父親看,“這裏,寶寶小帽子;這裏,皮鞋;這裏,短衣,繡花的,費好大功夫呀!還有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親真是有趣味,夠她收集的!”

“還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媽,拿那菩薩來。”王媽正預備走進房去,這母親忽又自己爭到去拿,一會兒這泥佛就在父親手上欣賞了。

母親把泥佛當第二孩子那樣珍重,她見到孩子父親在檢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著同媽子先時說到的神氣,告給孩子的父親,小泥佛如何給自己在小時增加了幻想的話。她又說,“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歡喜這東西,所以才找來。”

對於孩子母親的嗜好,孩子的父親似覺得稍稍奇異,他望到與孩子爭玩具的母親溫柔的笑。

那父親說:

“素,我早知道你歡喜這個,我可以到廟會買十個。”

“因為是我小時歡喜的我才愛。”

“我看你從有了小孩以後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像大人。”

母親不作聲,轉頭問媽子,為什麼不把老爺的漱口水拿來,不扭手巾給老爺擦臉。媽子聽到了,才記起忘了告老爺今天有紅燒魚頭上桌,把話說了還不曾走去擰手巾,因為照例說到魚頭父親有話說,那父親就說:

“王媽,你燒魚頭總是太甜。”

那媽子,乖巧的答:“因為您愛甜。”

“我隻歡喜淡。”母親說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歡喜用醋,我頂恨醋。”父親就表明身分似的說著對於魚頭的意見。

聽到這話的母親,背了身輕輕的咬牙齒。

那父親又問:

“今天有信來沒有。”

“就隻娘有一封信。”

媽子把手巾擰了給主人抹臉,母親有意避開這談話,就不說信,隻問媽子菜好了沒有。

告她說快了,母親又問媽子孩子的衣縫了四天還不拿來是為什麼事。

她接著同孩子親嘴,同孩子的父親談公司裏姓王的同事結婚送禮,又談天氣熱買冰,說孩子的身體重量。

她提出許多不必提的問題來同父親討論,尤其是關於孩子。

她比平時更母性了一點,這是父親覺到的。

看到她這情形的父親,心中想,這真是一個模範母親。

這母親到無話可說,且看到父親教給孩子喊爸爸,忽然感到一點慌張,就走到廚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來問父親是失敗了還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為全為解釋在公園中時心情的反照。

為了想忘記一些事,她才高高興興來作一些事。

他們於是吃飯了。

父親喝酒。喝酒不是習慣,這是特別興致很好時才作的事。他一麵看到孩子,一麵看到孩子的母親,不能不盡一慶祝自己同一家人康健的杯了。

母親是知道這喝酒意義的,她笑。

掩飾自己心中由自己所刻畫的殘酷記號。沒有比笑更為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