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吃飯時談的是外祖母,並且又談到信。孩子的父親問信說些什麼話,母親才記起這信為自己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臥車裏皮墊下,就叫媽子看,是不是在那裏。王媽把信取來了,孩子的父親毫不對這信紙的摺縐有所奇異,儼然這是應當像這樣子的一件事,在飯桌前把信看過,仍然吃飯。

母親在父親看信時節心中自然有一種小小波浪。她雖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話未必使父親也同樣心跳,她直到父親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飯咽下。父親每一提到孩子,母親就如中惡,心身微微發抖。她雖能永遠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義所在的微笑來掩飾自己;她對於這父親,坦白的幾乎可以稱為呆子的態度,是抱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憐憫心情的。她的口時時微動,似乎隻差一點就要大聲的喊這孩子父親做呆東西,但呆東西那種對孩子的希望卻並不下於外祖母,因這情形她的自白的機會就永不會在什麼時候得到了。

把飯吃過不久,父親仍然挾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辦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親。

作母親的因為不許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聰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邊,自己看書。她往日也這樣把日子消磨的,隻是往日沒有像今天那樣勉強。在丈夫麵前,她還可以像一個孩子,就因為丈夫把她當孩子。但是隻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麵前,她是一個完全的母親。

一個母親對於孩子同孩子的父親,當是整個的愛,沒有別的成分攙入,才能使這母親完成母性的偉大。如今的孩子,仔細的分析,一個負疚的贅疣罷了。

她一麵看書,一麵想起在三千裏外為這外孫光榮未來作估計的外祖母,就低低的歎了氣。

她從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懺悔上摘出許多仿佛為自己而說的話。

這是罪孽麼?隱瞞下去,一直到死。正因為孩子,許多人才感到月的全圓。正因為孩子,家庭才完全無缺。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類整個生命秘密的深伏,愛情所透過的應比日光還深。……想著,還是歎氣。

她覺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歎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樣成分。

到晚上,從信托公司回到家來的孩子父親,特為母親買了十個泥佛,作一包,拿回來時沒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親猜。

她猜了十樣物件,完全不對。

到後內容發現了,比外祖母給孩子的還精巧玲瓏。

她吃驚的望著孩子的父親。

這父親,真像是為孩子的原故把這東西買來給母親,以為得到這泥佛的她當無量歡喜了。

他說:

“我看你像孩子,我就買這個來給你玩。”

作母親的笑。他又說:

“這是紀念這母親對於孩子的周年。”

她臉上忽失了色。他還不覺到,又說:

“這是紀念我們的愛情。”

她稍過了一陣伏到床上睡了。

時間還早,他怕是因為孩子苦了她,不讓她這時就睡,邀她去公園玩,不帶孩子,說是有話同她要說。她想了一會,搖頭,說懶。

她不去,歎歎氣,但是站起了身。

“不爽快,為什麼事?”

“我不為什麼。”

“我們去玩玩,會好。”

“我不去。”

“我有話要到那裏說。”

“當真麼?”

“我並不說過謊。”

她凝眸望到這可憐的父親,望了一會,眼睛有了潮濕,趕忙藉故走到後麵房間去看孩子。

他們不久就到了公園。

“夜裏的公園,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們好像已不合式了。”

他這樣當笑話說著,挽了默默無言的她從一條夾竹桃編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邊。樹下的人影重疊,似乎正在那裏享受這美景良宵。池旁四圍也有不少的人,各人像都在咬耳朵說著那使聽者一方麵心跳的話。間或一尾塘魚潑剌在水麵一響,大家又才把精神分移到水麵來。

“這裏仍然無聊,走別處去。”

女人不置可否的又隨了他走上一個人造的假山。到了山上看滿園的燈,在樹梢,本來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裏各處望,她也各處望,心卻不在燈。

“素,你為甚不愉快?”

“……”她搖頭。

“是不是病了?”

“……”她搖頭。

“白天我看你極高興,到晚上為什麼就這樣子?”

“……”仍然是搖頭。

她沒有想到這時的難受。她簡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雖然看得出她不暢快,可不知道這理由。這好丈夫決不至於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種騷擾。

他想變更一個方法,提出他們共同所有的孩子來討論,誰知隻說出孩子兩字,她仿佛觸了電,一直衝下假山去了。

到山腳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攔住了她。他的態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語同態度一樣。他說:

“為什麼?什麼事把我們生活擾亂到這樣了?我做錯了什麼事你聽別人說到麼?我欺騙了你麼?”

“不!”

“你隻是不,要我怎麼辦?”

“要你麼?”她想著,把話凝住。她故意作笑樣子。

他迫她說明白。他說無論什麼都行,隻要說明白。

她還是沒有說明白了什麼,她隻告他完全是因為自己,若是他能離開她,或者讓她獨自回家,不要用溫柔來虐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這話聽來自然免不了他稍稍生氣。但他到後仍然就照她辦,要她回去,答應他一人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