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出公園,他預備送她到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氣,必定能夠原諒我。”

說是原諒,那也隻不過是無辦法那麼情形,迨到他目送著任性的她走去,他感覺到一種淒涼,叫街車到XX電影場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床上去哭。

她哭得時間很久。她不需要什麼,隻叫肆無忌憚的流淚。直到小孩子在後房也哭了,她才去看視小孩。

她笑,歎氣,流淚,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懷了一夜不安寧的心的父親,七點鍾即回到家來,孩子正在母親懷中吃奶。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親臉上有笑容,也笑了。

B

十八年以前,這母親還隻有八歲。在生長的X縣,過得是平常中戶人家兒女的生活。家中有一對爸媽,一個外祖母,一個未出嫁的姑母,兩個弟妹,還有一個女傭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爐邊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後院雪地去印羅漢。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將繩子穿過,提起當鑼。或者在灶肚熱灰中燒紅薯,燒板栗。在這些日子中正事是紡紗,把成條棉花紡細紗,一切學到大人作。春天來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娛樂,消磨了一個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過去。一些不變的她已經是八歲了。八歲大的她,那時家中取名叫作大妹,因為在孩子中年紀頂大。這大妹那時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過年,端午節,吃新,中秋節,重陽節,冬至節,臘八佛生日。各樣佳節循序而來,每遇到這種日子家中就有各樣好東西吃,孩子們,年紀就再長,對於這些事看來是頂容易記到也當然了。

她孩子時代過得並不很壞。

那年六月,本地天幹無雨,田禾成草。照中國內地半開化民族習慣,落雨的權柄操在天上與河中:天上玉皇可以隨意頒雨,河中龍王也能興雲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聰明人想得出這樣好計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這方法又分軟求與反激兩種:軟求為設壇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頭,壇外擺齋素筵席七天,給眾首事僧道吃,貼黃榜,升旗,燃天臘,施食,以至於在行香時各家把所有寶物用托盤托出,滿城走,像開展覽會,(行香中少不了觀音一座)據說因此一來本地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辦法可就簡便灑脫多了,這個隻要十個本地頑皮的孩子同一隻狗,一張凳,一付破爛鑼鼓就行。他們把狗用草繩綁到椅上,把狗頭上戴一楊柳圈,兩三人抬起這體麵的首領滿街走,後麵跟隨了喧闐的鑼鼓,孩子們全是赤膊,到各家門前討雨,每家都把滿瓢滿桶的水往這一群孩子同高據首席的公狗澆去,另一意義則似乎天上玉皇見了這情形,以為地下有革命行為,想推翻玉皇,有大陰謀在,所以就動怒落雨。

至於使龍王落雨呢?辦法不同了。這仍然是孩子們的事,因為本地方大人隻知道磕頭吃齋賺錢三件事,孩子們用草紮龍,或者五節,或者三節七節,大小看能力所在。把草龍紮成,仍然是用鑼鼓為宣傳,先到河中請水,請了水,就到各家去討雨。一麵因為天熱,這些平時成天以跑到河中為消遣的頑童,對於水的淋頭淋身,也具有一種比打醮首事人還誠心的需求,所以各個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們有時還把龍舞到郊外四鄉去,因為鄉下人禮節除了款待他們的清水外還預備得有點心吃,所以草龍下鄉成為一種必需的事。

六月無雨,五月已打過了清醮,檀香降香據說用了不少,當地還是每天赤日當空,毫無雨意。打過醮,當磕頭的磕頭,當吃齋的吃齋,還有那當賺錢的也並不放過好機會賺了一些錢,到後來尚不落雨,當地官紳學各界便毫無辦法了。孩子們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責任已盡,輪到他們頭上來了,就出現了不少草龍。在白日湯湯的大街小弄上,各處皆不缺少熱鬧歡喜的聲音。孩子們勇敢不凡,各具赴湯蹈火的氣概成天在街上來去。

街上各處全濕了。灑過水後的街,為天空太陽所曬,石板上發煙,行路人皆儼然有行雨初過的感覺。

屬於南門城沿一街的草龍一條,各處走,到後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裏停住了,孩子們同聲嘶嚷,請賞雨。皮麵為水所濕的鼓作聲蓬蓬,孩子們無水不能出門。

孩子們全出來看。

“龍來了,要水。”

大妹同一個幼弟就重複跑進屋。

“龍來了,要水!”

“水來了!”

果然來了,女傭人提了水桶從廚房走來,大妹拿葫蘆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龍身澆去。

“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們轉,我澆一天。”

“要大雨,龍口幹,這樣不行!”

大妹稍稍生了氣,喊張嫂,拿大瓢出來。張嫂用大瓢澆,小妹還是用小瓢。

澆了一桶不夠,還要第二桶。

到後又是第三桶。

到後舞龍頭的人,看出用小瓢澆水的是上月裝觀音的人了,這發現,使他驚訝。

“這是觀音,這是觀音,你們看!”

大家都認出大妹是觀音了。大妹害了羞,把瓢摔到地下跑了。孩子們,撒起賴來,非觀音再澆水一桶不行。站到石磴上口含京八寸煙管的是大妹父親,先是不做聲,看,這時他見到這些孩子們太放肆了,就走到水桶邊來把水桶提起,把半桶水傾到作龍頭的那孩子頭上去。

在本地方,稱人為美人,不說像仙人,是隻說夠得裝觀音菩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