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的確在那年五月清醮曾裝過觀音一次。

生長得標致苗條,是有理由給本地方老太太們以“太好看了隻怕短壽”那樣批評的方便的。但不消說凡是老太太們說的話都是罔誕①的話,見到了大妹,是無一個老太太不想把她娶過家來作媳婦的。

本地方小孩子,是也以把觀音定作未婚妻為樂事的,所以在家嬌養一點的孩子,遇到家中問他是不是願意要觀音做妻時,縱紅臉走去,不願答應,但心中已十分滿意了。

過了十年,這觀音便作成了一個老太太的媳婦,一個青年漢子的妻了,結婚情形一如本地風俗,殺豬掛紅,擺席請客,兩個吹嗩呐的人穿破爛紅彩衣服,歪戴起插有雞毛的執事帽,坐到門外,睜著仿佛發了癮的眼睛,在每一個客人進門時節都鼓脹了腮幫,吹他那一套慶升平歡迎調子。

大妹的丈夫呢,是當年舞草龍頭那孩子,如今正趕中學畢業,把太太娶來,湊成雙喜,結果使自己忙得不成樣子,把家中人心中各塞滿了幸福。款待客人,用了將近一千塊錢,得了一堂屋紅綢紙喜幛喜對,來的客人不曾吃酒,無事作,就把賞鑒這禮物當消遣。

十年來國家換了無數坐朝的人,本地方也影響到了鬧房比先前更壞的樣子了,雖仿佛男女皆為新時代人物,當晚上,丈夫當年的同誌,想起了往年的事,還是非逼到作新郎的仍然作草龍的頭盡新娘子潑茶到頭上不可。這高雅的遊戲還得了少數上了年紀而有童心平時以禮教自持的人的讚助。一切作過,客人應當感到無聊了,這觀音才能同龍頭對麵坐下。觀音坐在床邊,大的新的木床,漆的顏色是朱紅,在新人背後是疊到六層紅綠顏色錦被。

她不害羞,不怕,是因為在數年前定下婚以後常常見到的原故,他在聯合中學念書,而她也在坤範女中上課。但她有一種拘束,她明白這不是一個平常日子。

他問她:

“倦了沒有。”

她不做聲。

“你今天真像觀音。”

她不做聲,笑。

“累死我了,一些討厭東西。”

她又笑了。

“笑什麼?”

她低低的說:

“我笑你作龍頭那年,被爹把一桶清水倒到頭上打發出門的事。”

“是正因為那天才有今天的。”

“那時你是一個小痞子。”

“你今天才真是觀音。”

她不作聲,他又說:

“觀音下凡,你想我多快活。”

“我隻怕因為成天在你麵前,就是活觀音也有使你厭煩的一天的。”

“蠟燭還燃,我可以賭咒。”

“可是今天還不是賭咒的日子,不許說這樣話。”

“今夜隻許說你真好看,我知道。”

“說謊話騙自己,同說謊話騙人是很少分別的。”

“我是在騙我自己麼?我不承認!”

“凡是這時否認的另一時都會自然承認。”

他不說話了,心裏有點微寒。

她看到他情形,心中好笑。

過一會,她自言自語說。

“一桶水還不夠,一瓢水就癡了,還要賭咒!”

“我真不是了解女人的人。”

“不了解女人的人,不一定是不好的丈夫。”

這就輪到他笑了。

這丈夫,當真不缺少了解女人的天才,而在過後生活中不失其為好丈夫的。

新婦的美麗成為本地人批評女人談話的標準。

能夠在丈夫跟前做一個好妻的人,照例算不得一個家中好媳婦,所以他們結婚一年,丈夫在XX升了一個會計學校,這觀音也隨了丈夫在XX住下與家中分開了。兩方麵家中都可以每年供給一點錢,所以他們到XX後日子過得並不很窘。

因為沒有小孩子累贅,她到XX也進了一個女子中學讀書,白天上學,晚上仍然回家來住在一處。可是到丈夫從會計學校畢業以後,不知何故她還隻是中學三年級學生。丈夫旋即被那親戚介紹到信托公司作職員,她率性就不再讀書了。

生活的轉向,是為了丈夫的事業。丈夫一有了事業,她一出了學校,便常常同到一些同事的太太們過從,照例這些太太們是除了養孩子管家以外,每天都得邀同伴四位打一點麻雀牌,她因此到了XX數年以後,性情變成與一般太太們一樣,把出嫁時聰敏女兒心情完全消失,成為過著平常日子也似乎非常幸福的婦人來。

丈夫雖有時也察覺到像結婚一年中妻的可愛處已無從找尋,但這是誰過失?而且他,這在事業中隻知道安定為人生幸福,每到月底便往公司會計股簽名拿薪水回家的好丈夫,所需要的也就正是一個目下情形的主婦。她是正如應他的需要,把自己成為那樣各處全不難發現的婦人型的婦人了。

本來是清瘦的她到後是稍稍顯得肥胖了。

在平穩生活中過著日子的他們,所有可以間或稍稍擾亂到心上的隻是缺少一個小孩。在XX的幾年中大事可以記下的是她的父親死了,妹出嫁了,使她有一種機會想起在遠處生活的母親因而流淚。不過縱有流淚的事在生活中攪擾,她沒有方法可以使丈夫在某一時節不帶笑的說“你真胖了”的。

某一年,家中還隻是兩個人。時間是冬天,XX落雪,雪特別大,每天早上丈夫出門都得用皮領大衣蒙了頸上車,她在這樣日子中隻成天在家中爐子邊烤火,因為天氣太冷,出門打牌也不常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