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日頭,可不能沒有你。

我不願作帝稱王,卻願為你作奴當差。

女孩子說:

“這世界隻許結婚不許戀愛。”

“應當還有一個世界讓我們去生存,我們遠遠的走,向日頭出處遠遠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馬,不要果園,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嗎?”

“有了你我什麼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熱,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萬有。為了同你接近,我應當同這個世界離開。”

兩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處想了許久,想不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人的地方。南方有漢人的大國,漢人見了他們就當生番殺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過長嶺無盡的荒山,虎豹所據的地麵,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麵,每一個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頒的法律,對逃亡人可以隨意處置。隻有東邊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頭既那麼公正無私,照理說來日頭所在處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個故事在小砦主的記憶中活起來了,日頭曾炙死了第一個XX人,自從有這故事以後,XX人誰也不敢向東追求習慣以外的生活。XX人有一首曆史極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命意義卻結束在死亡裏,都以為若貪婪這“生”隻有“死”才能得到。戰勝命運隻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辦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麵,卻在空中與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寬闊無邊。地下寬闊公平的理由,在XX人看來是可靠的,就因為從不聽說死人願意重生,且從不聞死人充滿了地下。XX人永生的觀念,在每一個人心中皆堅實的存在。孤單的死,或因為恐怖不容易找尋他的愛人,有所疑惑,同時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砦主的獨生子想到另外一個世界,快樂的微笑了。

他問女孩子,是不是願意向那個隻能走去不再回來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頭仰望那個新從雲裏出現的月亮。

水是各處可流的,

火是各處可燒的,

月亮是各處可照的,

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說了,就躺到小砦主的懷裏,閉了眼睛,等候男子決定了死的接吻。砦主的獨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鑲了寶石的空心刀靶上,從那小穴裏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藥,含放到口裏去,讓藥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裏去。兩人快樂的咽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作。

月兒隱在雲裏去了。

黃羅寨故事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二在青島寫成

本篇發表於1933年2月1日《東方雜誌》第30卷第3號。署名沈從文。

尋覓

在這故事前麵那個故事,是一個成衣匠說的,他讓人知道在他那種環境裏,貧窮與死亡如何折磨到他的生活。他為了尋找他那被人拐逃的年青妻子,如何旅行各處,又因什麼信仰,還能那麼硬朗結實的生活下去。他說:“我們若要活到這個世界上,且心想讓我們的兒子們也活到這個世界上,為了否認一些由於曆史安排下來錯誤了的事情,應該在一分責任和一個理想上去死,當然毫不躊躇毫不怕!”成衣人把他一生悲慘的經驗,結束到上麵幾句話裏後,想起他那個活活的餓死的兒子,就再也不說什麼了。

他說過這故事以後,在場眾人皆覺得悒鬱不歡。這不幸故事,使每個人都回想到自己生活中那一分,於是火堆旁邊,忽然便沉默無聲了。成衣人看清楚了這種情形,十分抱歉似的,把那雙為工作與疾病所磨壞的小小眼睛,向這邊那邊作了一度小心的溜望,拉拉他那件舊襖,怯生生的說道:

“大爺,總爺,掌櫃的,你們幫我個忙,替我說一個好聽的故事吧。不要為了我這個故事,把各人心窩子裏那點興頭弄掉。不要因為我這種不幸的旅行,便把一切旅行看成一種災難。來(他指定了一個人說),大爺,你年紀大,閱曆多,不管怎麼樣,你說個故事。你說說你快樂的旅行也成。幫我一個忙,幫我一個忙。”

這被指定的人是一個穿著肮髒裝束異樣的瘦個子,臉上野草似的長著一叢胡子,先前並不為任何人所注意,半夜來他隻是閉了個眼睛低下頭在那裏烤火,這時恰好剛把眼睛睜開,把頭抬起,就被那成衣人指定了。他見成衣人用手向他戳點了兩下,似乎自己生平根底已被成衣人所看出,故微受驚嚇模樣,身體收縮了一下。他好像有點吃驚,又好像在分辯,“怎麼,你要我說我的旅行原因嗎?你是這種意思嗎?”他並不作聲,神氣之間卻儼然在那麼詢問。

那成衣人口氣甜甜的說:

“大爺,說一個,說一個。”

他微笑了一下,一時還似乎無勇氣站起來,剛好把身體舉起又複即刻坐下了。成衣人當真好像看準了他,知道在場眾人隻有他說出的經驗,能使大家忘掉了旅行的辛苦,就催促他,請求他,且安慰他。成衣人說:

“大爺,你說一個,隨便說一個。這裏全是好人忠厚人,全眼巴巴的等著你,你會說的,你不用怕,不用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