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女的卻自心中回答著:“一個人用回憶來生活,顯見得這人生活也隻剩下些殘餘渣滓了。”

晚風輕輕的刷著槐樹,黃色葉子一片一片落在兩人身上與腳邊,男子心中既極快樂,故意作成感慨似的說:

“夏天過了,春天在夏天的前麵,繼著夏天而來的是秋天。多美麗的秋天!”

他說著,同時又把眼睛望著有了秋意的女人的眼、眉、口、鼻。她的確是美麗的,但一望而知這種美麗不是繁花壓枝的三月,卻是黃葉藉地的八月。但他現在覺得她特別可愛,覺得那點嫵媚處,卻使她超越了時間的限製,變成永遠天真可愛,永遠動人吸人的好處了。他想起了幾年來兩人間的關係,如何交織了眼淚與微笑。他想起她因愛他而發生的種種事情,他想起自己,幾年來如何被愛,卻隻是初初看來好像故意逃避,其實說來則隻漫無理性的拒絕,便帶了三分羞慚,把一隻手向女人伸去,兩人握著了手,眼睛對著眼睛時,他便抱歉似的輕輕的說:

“我快樂得很。我感謝你。”

女人笑了。瞳子濕濕的,放出晶瑩的光。一麵愉快的笑,一麵似乎也正孤寂的有所思索,就在那兩句話上,玩味了許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過去一切日子裏去。

過了一會,女人說:

“我也快樂得很。”

“我覺得你年青了許多,比我在山東那個海邊見你時還年青。”

“當真嗎?”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看,你就明白你的美麗處,如何反映在一個男子驚訝上!”

“但你過去並從不為什麼美麗所驚訝,也不為什麼溫柔所屈服。”

“我這樣說過嗎?”

“雖不這樣說過,卻有這樣事實。”

他傍近了她,把另一隻手輕輕的搭上她的肩部,且把頭靠近她鬢邊去。

“我想起我自己糊塗處,十分羞慚。”

她把臉掉過去,遮飾了自己的悲哀,卻輕輕的說道:

“看,下麵的村子多美!……”

男子同一個小孩子一樣,走過她麵前去,搜索她的臉,她便把頭低下去,不再說話。他想擁她,她卻向前跑了。前麵便是那個不知姓氏的墳園短牆,她站在那裏不動,他趕上前去把她兩隻手皆捏得緊緊的,臉對著臉,兩人皆無話可說。兩人皆似乎觸著一樣東西,喑啞了,不能用口再說什麼了。

女的把一隻白白的手摩著男的臉頰同胳膊,“冷不冷?夜了,我們回去。”男的不說什麼,隻把那隻手拖過嘴邊吻著。

兩人默默的走回去。

到旅館後,男的似乎還興奮,躺在一張靠背椅上,女的則站在他的身邊,帶著親切的神氣,把手去撫男子的額部,且輕輕的問他:

“累不累?頭昏不昏?”

男的便仰起頭顱,看到女人的白臉,作將近第五十次帶著又固執又孩氣的模樣說:

“我愛你。”

女的笑說:

“不愛既不必用口說我就明白,愛也可以無需乎用口說。”

男的說:

“還生我的氣嗎?”

女的說:

“生你什麼氣?生氣有什麼用處?”

兩人後來在煤油燈下吃了晚飯。飯吃過後,女的便照醫生所囑咐的把兩種藥水混合到一個小瓶子裏,輕輕的搖了一會,再倒出到白瓷杯子裏去。

服過了藥,男的躺在床上,女的便坐在床邊,同他來談說一切過去事情。

兩人談到過去在海邊分手那點誤會時,男的向女的說:

“……你不是說過讓我另外給你一個機會,證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問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機會?”

女的不說什麼,站起了一下,又重複坐下去,把臉貼到男的臉邊去。男的隻覺得香氣醉人,似乎平時從不聞過這種香味。

第二天早上約莫八點鍾,男的醒來時,房中不見女人,枕頭邊有個小小信封,一個外麵並不署名,一拈到手中卻知道有信件在裏麵的白色封套。撕去了那個信封的紙皮,裏麵果然有一張寫了字的白紙,信上寫著:

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走了較好,為了我的快樂,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莫想起一切過去有所痛苦,過去既成為過去,也值不得把感情放在那上麵去受折磨。你本來就不明白我的。我所希望的,幾年來為這點願心經驗一切痛苦,也隻是要你明白我。現在你既然已明白我,而且愛了我,為了把我們生命解釋得更美一些,我走了,當然比我同你住下去較好的。

你的藥已配好,到時照醫生說的方法好好吃完,吃後仍然安靜的睡覺。學做個男子,學做個你自己平時以為是男子的模樣,不必大驚小怪,不必讓旅館中知道什麼。

希望你能照往常一樣,不必擔心我的事情。我並不是為了增加你的想念而走的。我隻覺得我們事情業已有了一個著落,我應當走,我就走了。

願天保佑你!

如蕤留

把信看完後,他趕忙撳床邊電鈴,聽差來了,他手中還捏著那個信,本想詢問那聽差的,同房女人什麼時候下的山,但一看到聽差,卻不作聲,隻把頭示意,要他仍然出去。聽差拉上了門出去後,他伸手去攫取那個藥瓶,藥瓶中的白汁,被振時便發著小小泡沫。

他望著這些泡沫在振蕩靜止以後就消滅了,便繼續搖著。他愛她,且覺得真愛了她。

廿二年六月在青島寫成

(登在《申報·自由談》原名《女人》)

本篇曾以《女人》為篇名分17次連載於1933年8月25日,9月10日《申報·自由談》。署名沈從文。這是作者以《女人》為篇名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