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靜微笑把頭點著:“是的,看到了許多,聽到了許多。用不著詩人,就是我,這時也聽到些古怪聲音!”

黑鳳許久不說話,把先前一時在路上采來的紫色野花,挼碎後撒滿了儀青一身,輕輕的說:“借花獻佛。真是個舌底翻蓮的如來佛!”

儀青照例一同蒲靜談論什麼時,總顯得又熱情又興奮,黑鳳的行為卻妨礙不了她那問題的討論。她問蒲靜:

“你聽到什麼?”

蒲靜把散在石上的花朵捧了一手撒到小女孩子儀青頭上去。

“我現在正聽到那株鬆樹同那幾顆高高的槐樹在討論一件事情,她說:‘你們看,這三個人一定是些城裏人,一定是幾個讀書人,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麼少,因此見了月亮,見了星子,見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鹽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顆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離枝的木葉,皆莫不大驚小怪,小氣處同俗氣處真使人難受!’”

“假如樹木皆有知覺,這感想也並不出奇!”

“它們並沒有人的所謂知覺,但對於自然的見識,所閱曆的可太多了。它們一切見得多,所以它們就從不會再有什麼驚訝,比人的確穩重世故多了。”

儀青說:“我們也並不驚訝!”

蒲靜說:“但我們得老老實實承認,我們皆有點兒傻,我們一到了好的光景下麵,就不能不傻,這應當是一種事實。不隻樹木類從不討論這些,就是其餘若幹在社會中為社會活著的人,也不會來作這種討論!”

“蒲靜,這裏不是宣傳社會主義的地方,因為你說你懂鬆樹的話,難道你就不擔心鬆樹也懂你的話嗎?你不怕‘告密’嗎?”

因為儀青在石上快樂的打著滾,把石罅小草也揉壞了,黑鳳就學蒲靜的神氣,調弄儀青說:

“我聽到身邊小草在埋怨:那裏來那麼多不講道理的人,我們不惹她,也來折磨我們!隻有詩人是這樣子,難道蹂躪我的是個候補詩人嗎?”

“再說我揍你,”儀青把手向黑鳳揚起。“我盼望璿若先生再慢來些,三天信也不來。”

璿若是黑鳳的未婚夫,說到這裏,兩人便笑著各用手撈抓了一陣。因為帶球形的野花宜於穿成頸圈,儀青掙脫身,走下石壁采取野草去了。

到後蒲靜卻正正經經的同黑鳳說: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起一本書,璿若先生往年還隻能在海濱遠遠的聽那個鳳子姑娘說話,我們現在卻居然同你那麼玩著鬧了。我問你,那時節在沙上的你同現在的你,感想有什麼不同處沒有?”

黑鳳把蒲靜的手拉到自己頭上去輕輕的說:“這就不同!”她不把蒲靜的手掌攤開覆著自己眼睛。“兩年前也是那麼夏天,我在這黃昏天氣下,隻希望有那麼一隻溫柔的手把我的臉捂著,且希望有一個人正想著我,如今臉上已有了那麼一隻手,且還有許多人想著我!”

蒲靜輕輕的說:“恐怕不是的,你應當說:從前我希望一個男人想我,現在我卻正在想著一個男人!”

“蒲靜,你不忠厚。你以為我……他今天還來了兩個信!”

“來信了嗎?我們以為還不來信!夢珂XX的事情怎麼樣了?”

“毫無結果。他很困難,各處皆不接頭,各處皆不知道夢珂被捕究竟在什麼地方。他還要我向學校請假四天,一時不能回來!”

“恐怕完事了,他們全是那麼樣子辦去。某一方麵既養了一群小鬼,自然就得有一個地獄來安插這些小鬼的。”

黑鳳大約想起她兩年前在沙上的舊事,且想起行將結婚的未婚夫,因事在XXX冒暑各處走動的情形,便沉然了。

蒲靜把手輕柔的摸著黑鳳的臉頰,會心的笑著。

儀青把穿花串的細草采回來了,快樂的笑著,爬上了岩石,一麵揀選石上的花朵,一麵隻是笑。

黑鳳說:

“儀青,再來辯論一會,你意思要詩,蒲靜意思不要詩,你要詩的意思不過是以為詩可以說一切,記錄一切。但我看你那麼美麗,你笑時尤其美,什麼文字寫成的詩,可以把你這笑容記下?”

儀青說:“用文字寫成的詩若不濟事時,用一串聲音組成的一支歌,用一片顏色描就的一幅畫,皆作得到。”

蒲靜說:“可是我們能畫麼?我們當前的既不能畫,另一時離遠的還會畫什麼?”

黑鳳向蒲靜說:

“你以為怎麼樣合宜?你若說沉默,那你不必說,因為沉默隻能認識,並不能保存我們的記錄。”

蒲靜說:

“我以為隻有記憶能保存一切。一件任何東西的印象,刻在心上比保存在曲譜上與畫布上總完美些高明些。……”

儀青搶著說道:

“這是自然的事。不過這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心能夠保存美的印象?多數人的記憶,皆得耗在生活瑣事上與職務上去,多數人皆隻能記憶一本日用賬目,或一堆上司下屬的臉子,多數人皆在例行公事同例行習慣上注意,打發了每個日子,多數人皆不宜於記憶!天空縱成天掛著美麗的虹,能抬起頭來看看的固不乏其人,但永遠皆得低著頭在工作上注意的也一定更多。設若想把自然與人生的種種完美姿式,普遍刻印於一切人心中去,不依靠這些用文字同聲音,顏色,體積,所作的東西,還有別的辦法?沒有的,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