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看牽牛織女星,坐看白雲起,我們是負手眺海雲,目送落日向海沉!”
“這是你的詩嗎?”黑鳳微笑的問著,便坐下來了,又說:“石頭還熱熱的。”又說,“詩人,坐下來,你就可以聽到樹枝的唱歌了。”
女孩子儀青理理她的裙子,就把手遞給了先前坐下來的黑鳳,且傍著她坐下。
蒲靜說:
“躺下來,躺下來,你們要做詩人,想同自然更親切一些,就去躺在這自然懷抱裏,不應當菩薩樣子坐定不動!”
“若躺到這微溫石頭上是詩人的權利,那你得讓我們來躺,你無分,因為你自己不承認你作詩!”
於是蒲靜自己坐起來,把兩個女孩子拉過身邊,隻一下子就把兩人皆壓倒了。
可是不到一會,三個人就皆並排躺在那棕色崖石上。
黑鳳躺下去時,好像發現了什麼嶄新的天地,萬分驚訝,把頭左右轉動不已。“喂,天就在我頭上!天就在我頭上!”她舉起了手,“我抓那顆大星子,我一定要抓它下來!”
儀青也好像第一次經驗到這件事,大驚小怪的嚷著,以為海是倒的,樹是倒的,天同地近了不少。
蒲靜說:
“你們要做詩人,自己還不能發現這些玩意兒,怎麼能寫得出好詩?”
儀青說:
“以後誰說‘詩’誰就是傻子。”
黑鳳說:
“怎麼辦?這裏那麼好!我們怎麼辦?”
蒲靜因為黑鳳會唱歌,且愛聽她唱歌,就請她隨便唱點什麼,以為讓這點微風,這一派空氣,把歌聲帶到頂遠頂遠一處,融解到一切人的心裏去,融解到為黃昏所占領的這個世界每一個角隅上去,不算在作一件蠢事情。並且又說隻有歌能夠說出大家的歡欣。
黑鳳輕輕的快樂的唱了一陣子,又不接下去了。就說:
“這不是唱歌的時候。我們認識美,接近美,隻有沉默才是最恰當的辦法。人類的歌聲,同人類的文學一樣,都那麼異常簡單和貧乏,能唱出的,能寫出的,皆不過是人生浮麵的得失哀樂。至於我們現在到這種情形下麵,我們能夠用一種聲音一組文字說得分明我們所覺到的東西嗎?絕對不能,絕對不能。”
蒲靜說:
“要把目前一切用歌聲保留下來,這當然不能夠。因為這時不是我們得到了什麼,也不是失掉了什麼,隻是使我們忘掉了自己。不忘掉,這不行的!不過當我們靈魂或這類東西,正在融解到一霎微妙光色裏時,我們得需要一支歌,因為隻有它可以融解我們的靈魂!”
這不像平時蒲靜的口氣,顯然的,空氣把這個女人也弄得天真嘵舌起來了,她坐了起來,見儀青隻是微笑,就問儀青:“小詩……你說你的意見,怎麼樣?”
她仍然微笑,好像微笑就是這年青女孩全部的意見。這女孩子最愛說話也最會說話,但這時隻是微笑。
黑鳳向蒲靜說:
“你自己的意見是怎麼樣?”
那蒲靜輕輕的說:“我的意見是——”她並不把話繼續下去,卻拉過了儀青的手,放在嘴邊挨了一下,且把黑鳳的手捏著,緊緊的捏著,不消說,這就是她的意見了。
三個人皆會心沉默是必需的事,風景的美麗,友誼的微妙,是皆隻宜從沉默中去領會的。
但過了一會,儀青想談話了,卻故意問蒲靜:“怎麼樣來認識目前的一切,究竟你是什麼意見。”
蒲靜說:
“我不必說,左邊那株鬆樹就正在替我說!”
“說些什麼?”
“它說:誰說話,誰就是傻子,誰唱歌,誰就是瘋子,誰問,誰就是……”
儀青說:
“你又罵人!黑鳳,她罵你!擰她,不能饒她!”
黑鳳說:
“她不罵我!”
“你們是一幫的人。可是不怕你們成幫,我問你,詩人是怎麼樣發生的呢?”
因為黑鳳並不為儀青對付蒲靜,儀青便噘了一下小嘴,輕輕的說。
蒲靜說:
“儀青你要明白麼?詩人是先就自己承認自己是個傻子,所以來複述樹枝同一切自然所說無聲音的話語,到後成為詩人的。”
“他怎麼樣複述呢?”
“他因為自己以為明白天地間許多秘密,即或在事實上他明白的並不比平常人多,但他卻不厭其煩的複述那些秘密,譬如,樹杪木末在黃昏裏所作的低訴,露水藏在草間的羞怯,流星的旅行,花的微笑,他自信懂得那麼多別人所不懂的事情,他有那分權利,也正有那分義務,就來作詩了。”
“可是,詩人雖處處像傻子,尤其是在他解釋一切,說明一切,形容一切時,所用的空字,所說的空話,不是傻子誰能夠那麼做。不過若無這些詩人來寫詩,這世界還成什麼世界?”
“眼前我們就並不需要一個詩人,也並不需要詩。”
“以後呢?假如以後我們要告給別一個人,告給一百年一千年的人,怎麼樣?”
蒲靜回答說:
“照我說來若告給了他們,他們隻知道去讀我們的詩,反而不知道領會認識當前的東西了。美原來就是不固定的,無處不存在的,詩人少些,人類一定也更能認識美接近美些。詩人並不增加聰明人的智慧,隻不過使平常人仿佛聰明些罷了。讓平常人皆去附庸風雅,商人賞花也得吟詩填詞,軍人也隻想磨盾題詩,全是過去一般詩人的罪過。”
儀青說:
“我們不說罪過,我們隻問一個好詩人是不是也有時能夠有這種本領,把一切現象用一組文字保留下來,雖然保留下來的不一定同當時情景完全相同,卻的的確確能保留一些東西。我還相信,一個真的詩人,他當真會看到聽到許多古怪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