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左邊那株偃蹇瀟灑的鬆樹說:‘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曬倦了!日頭回到海裏休息去了,我們也得休息。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愛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愛她。我不歡喜燈光。我擔心落雨,也討厭降霧。我想想岩石上麵那三個年青人也應當回家了,難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著路嗎?’可是那左邊瘦長幽默的鬆樹卻又說:‘詩人是用螢火蟲照路的,不必為他們擔心。’另一株樹又說:‘這幾天還不見打了小小火炬各處飛去的夜遊者!’那幽默鬆樹又說:‘不礙事,三個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別擔心她那麼美,那麼嬌,她還可以從懸崖上跳下去的!’別的又問:‘怎麼,你相信她們會那麼做?’那個就答:‘我本不應當相信,但從她們那份談論神氣上看來,她們一定不怕危險。’”

儀青說:

“蒲靜,你翻譯得很好,我相信這是忠實的翻譯。你既然會翻譯,也請你替我把話翻譯回去,你為我告那株鬆樹,(她手指著有幽默神氣的一株)你說:‘我們不怕夜,這裏月亮不夠照路,螢火蟲還不多,我們還可以折些富於油脂的鬆枝,從石頭上取火種,燃一堆野火照路!’”

黑鳳因為兩個朋友皆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麵這時應當把晚飯安排妥當了,就說:

“不要這樣,還是向樹林說‘再見’吧。鬆樹忘了告給我們吃飯的時間,我們自己可得記著!”

幾個人站了起來,儀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鳳頸上去,黑鳳說:

“詩人,你自己戴!”儀青一麵從低平處跳下岩石,一麵便說:“詩人當他還不能把所寫的詩代替花圈獻給人類中最完美的典型時,他應當先把花圈來代替詩,套到那人類典型頭上去!”因為她恐怕黑鳳還會把花圈套回自己頸脖上來,平時雖然膽子極小,這時卻忘了黑魆魆的鬆林中的一切可怕東西,先就跑了。

她們的住處在山下,去她們談笑處約有半裏路遠近。幾個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轉到山上大路邊時,寂寞的山路上電燈業已放光。幾個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過飯,談了一陣,各人說好應當各自回到所住那間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儀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詩人故事譯出交卷,蒲靜已定好把所念的一章教育史讀完,黑鳳則打算寫信給她的未婚夫璿若,詢問南京的情形,且告給這邊三個人的希望,以為如果夢珂想法保出來了,則必無問題可言,務必邀她過海濱來休息一陣,一麵可以同幾個好朋友玩玩,一麵也正可以避避嫌,使偵探不至於又跟她過上海不放鬆她。又預備寫信給她的父親,詢問父親對於她結婚的日子,看什麼時節頂好。她們談到各人應作的事情時,並且互相約定,不管有什麼大事,總不許把工作耽誤。

蒲靜同儀青皆回到樓上自己臥室裏去了,黑鳳因為還有些事告給新來的娘姨,便獨自在客廳中等待著,且裝作一個名為“費家二小”的鄉下女孩子說話,這鄉下女孩,正是她自己所作的一篇未完事的小說上人物。

把一些事教給了娘姨以後,她就在客廳旁書房中寫信。信寫好後,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點四十分。剛想上樓去看看兩個人睡了沒有,門前鈴子響了一陣,不見娘姨出去開門,就走去看是誰。出去時方知道是送電報的,著忙簽了個字,一個人跑回書房去,把電碼本子找到了,就從後麵起始翻出來。電報是璿若從南京來的,上麵說:“夢珂已死,餘過申一行即回。璿。”把電翻完,又看看適間所寫的信,黑鳳心想:“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麼樣子的結果!”

她記起了夢珂初次過吳淞學校去看她的情形,心裏極其難過,就自言自語說:“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這樣,於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塗的……”又說:“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麼用?”原來這孩子眼睛已紅了。

她把電報拿上樓去,站在蒲靜的臥室外邊,輕輕的敲著門。蒲靜問:“黑鳳,是你嗎……”她便把門推開走到蒲靜身後站了一會兒,因為蒲靜書讀得正好,覺得既然這人又不曾見過夢珂,把這種電報擾亂這個朋友也不合理,就不將電報給蒲靜看。蒲靜見黑鳳站在身後不說話,還以為隻是怕妨礙她讀書,就問黑鳳:“信寫好了沒有?”

黑鳳輕輕的說:“十一點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離開了蒲靜房間,走到儀青的房門前,輕輕的推開了房門,隻見儀青穿了那件大紅寢衣,把頭伏在桌子上打盹,攀著這女孩子肩膊搖了她一下,儀青醒來時就說:

“不要鬧我,我在劃船!我剛眯著,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邊了。”等一等又說:“我文章已譯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來攤開鋪蓋。”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你信寫好了嗎?”

黑鳳輕輕的說:“好了的。你睡了,我們明天見吧!”

“明天上山看日頭,不要忘記!”

黑鳳說:“不會忘記。”

因為儀青說即刻還要去夢中駕駛那小白帆船,故黑鳳依然把那電報捏在手心裏,吻了一下儀青美麗的額角,就同她離開了。

她從儀青房中出來時,坐在樓梯邊好一會。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強硬結實一點,不許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當然的。有些人為每個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為一種理想日子而生活。為一個遠遠的理想,去在各種折磨裏打發他的日子的,為理想而死,這不是很自然麼?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爛了,便在那條路上,填補一些新來的更年青更結實的家夥,便這樣下去,世界上的地圖不是便變換了顏色麼?她現在好像完了,但全部的事並不完結。她自己不能活時,便當活在一切人的記憶中。她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