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X的。你做什麼壓到別人身上?你不是狗,你是豬。我知道你們正在打架,我聽到吵鬧的聲音,你見我來了,來不及把兩個人拉開,就裝成吃醉了睡覺的樣子,狗X的,你裝得好。”

一、二、三、四……

這人一麵胡胡亂亂的算著數目,一麵隔了鐵條門,盡是把那個壓在上麵失了知覺的犯人用力打著,到了四十後又重新再從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陣還是不見有什麼聲息。

其餘的人皆知道那是永遠打不醒了的,但誰也不敢作聲。

跟同閻王來的老獄卒,把燈提得高高的照著,看看盡打不醒,覺得這樣打下去也無什麼意思了,就說:

“大老,他醉了,今天過節。一定醉了,算了吧。”

閻王把老獄卒手中的燈搶手來,詳詳細細照了一下老獄卒的麵孔。

“你這家夥說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不明白他們送你的節禮嗎?好,今天過節,既然醉了,多打兩下不會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說。”

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個剛被戳了一下時,老獄卒在旁邊又說話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他們,你也打倦了,明天一總算賬吧。”

“明天算賬,明天算賬,明天加一倍算賬!”

閻王一麵說一麵又搶了老獄卒手中的燈,照了老獄卒的麵孔一會,似乎想認清楚說話的人是不是這個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個的犯人身上重重的戮了一下,打了一下,才離開了鐵柵欄,站到通道中央去,大聲的罵著一個已經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閻王老了,隻聽到外麵牢門落鎖的聲音,又聽到不知為什麼原因,在外邊大聲罵人的聲音,但不久一切就平靜了,毫無聲音了。

黑暗中有人罵娘的聲音,有逃過了這種災難,快樂得縱聲大笑的聲音,有摹仿了先前管獄人的腔調來說話的。

“媽的個東西,刀砍的,繩子絞的,媽的個東西……”

有人同鬼一樣咕咕的笑著。

有人嘶了個嗓子說著。

“你媽的,你上天去,你那個有毒的燒酒終有一天會打發你上天去的!”

遠遠的,什麼地方響了一聲槍,又隨即響了兩聲。

大家睡了。大家皆知道燒酒已經把獄官打倒,今天不會再挨打了。

半夜裏有人爬起走向柵欄角上撒尿的,跌倒到兩個重疊在一處的醉鬼身旁,摸摸兩個人的鼻子,皆冷冷的已經毫無熱氣。這人尿也不敢撒了,趕忙回去蜷臥在自己的草窠裏,擬想明天早上一定有人用門板抬人出去,一共得抬兩次。這是一個新來花園不久的鄉下人,還不明白花園的規矩,在獄中斃死的,是應得從牆洞裏倒拖出去的。

城中一切皆睡著了,隻有這樣一個人,縮成一團的臥在草裏,想著身旁的死人,聽著城外的狼嗥。

X城是多狼的,因為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門中每天殺人,狼的食料就從不如窮人的食料那麼貧乏難得。

本篇發表於1932年11月16日《東方雜誌》第29卷第6號。署名沈從文。

白日

玲玲的樣子,黑頭發,黑眉毛,黑眼睛,臉龐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走路時歡喜跳躍,無事時常把手指頭含在口裏。年紀還隻五歲零七個月,不拘誰問她:

“玲玲,你預備嫁給誰?”

這女孩子總把眼睛睜得很大,裝作男子的神氣:“我是男子,我不嫁給誰。”

她自己當真以為自己是男子,性格方麵有時便顯得有點頑皮。但熟人中正因為這點原因,特別歡喜惹她逗她,看她作成男子神氣回話,成為年長熟人的一種快樂源泉。問第三次,她明白那詢問的意思,不作答跑了。但另一時有人問及時,她還是仍然回答,忘記了那詢問的人用意所在。

她如一般中產者家庭中孩子一樣,生在城市中舊家,性格聰明,卻在稍稍缺少較好教育的家庭中長大,過著近於寂寞的日子。母親如一般中產階級舊家婦人一樣,每日無事,常常過親戚家中去打點小牌,消磨長日。玲玲同一個娘姨,一個年已二十左右的姊姊,三個人在家中玩。娘姨有許多事可作,姊姊自己作點針線事務,看看舊書,玲玲就在娘姨身邊或姊姊身邊玩,玩厭了,隨便倒在一個椅子上就睡了。睡醒來總先莫名其妙的哭著,哭一會兒,姊姊問,為什麼哭?玲玲就想:當真我為什麼哭?到後自然就好了,又重新一個人玩起來了。

她如一般小孩一樣,玩厭了,歡喜依傍在母親身邊,需要撫摸,慰藉,溫存,母親不常在家,姊姊就代替了母親的職務。因為姊姊不能如一個母親那麼盡同玲玲揉在一處,或正當玩得忘形時,姊姊忽然不高興把玲玲打發走開了,因此小小的靈魂裏常有寂寞的影子。她玩得不夠,所以想象力比一般在熱鬧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子發達。

母親今天又到三姨家去了,臨行時囑咐了家中,吃過了晚飯回家,上燈以後不回來時,趙媽拿了燈籠去接。母親走後,玲玲靠在通花園的小門邊,沒精打采的望著一院子火灼灼的太陽,一隻手插在衣袋裏,叮鈴當啷玩弄著口袋裏四個銅板,來回數了許久,又掏出來看看。銅板已為手中汗水弄得濕濕的,熱熱的。這幾個銅板保留了玲玲的一點記憶,如果不是這幾個銅板,玲玲早已悄悄的走出門,玩到自己也想不起的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