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你的娘,你以為我對不起你。婆娘們算個什麼?婆娘們算個什麼?……”

似乎這個人正被壓在下層,故話還在說著,卻因為被人壓定,且被人嘴邊打了一拳,後來的話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點年紀的人喊著:“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點!”

又有人說:“打死一個就好了,打死一個,另一個頂命,這裏就清靜了。”

又有人說:“管事的頭兒快來了,各人四十板,今天過節,我們不能為你們帶累領這種賞!”

還有人為別的事說別的話,似乎毫不注意身邊附近毆打的。

說話的多是據守屋角沒有酒喝的人物。在獄中喝酒是有階級身分的。

一會兒,隻聽到一種鈍聲,一個人哎的喊了半個字,隨後是一個打草鞋用的木榔槌,遠遠的摔到牆邊鐵條上複落在院子中的聲音。於是一切忽然靜寂了。

兩人中有一個被打暈了。

於是就聽到有人掙紮著,且一麵含含糊糊的罵著:

“X你的娘,你以為我對不起你。婆娘們算個什麼?要你莫扼喉嚨你不相信,你個雜種,一下子就相信了。你個雜種。……讓開點,你個雜種。”

這仍然是那個卷舌頭醉鬼說話的聲音。名為四平的醉鬼,這時還壓在他的身上,可是因為已經被那一榔槌敲暈了,這壓在下麵的醉鬼,推了一陣,掙紮了一陣,總仍然爬不起來,一麵還是罵著各樣醜話粗話,一麵就糊糊塗塗,把臉貼在濕黴的磚地上睡著了。

稍靜寂一會。

黑暗中許多人又說話了,大家推論著。

“打死了一個。下麵那個打死上麵那個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夾板折磨斷氣了。”

“一個暈了,一個睡了。”

“雜種!成天罵雜種,自己就是雜種!”

“把燒酒放煙頭的才真是雜種!”

“輕說點,酒店老板閻王來了。”

各處有噓噓的聲音,各處在傳遞知會,有些犯人就了懸在院中甬道上油燈的微弱燈光,蹲著在地麵下田字棋,有些做別的事情,怕管事一來知道,皆從這知會中得到了消息,各人就躺在原來所據的地麵草堆裏,裝成各已安睡的樣子,讓管事的在門外用燈照照,且用長杆子隨意觸撞一兩個草堆裏那一團東西,看看是不是還在那裏。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著,一麵照例的罵著許多醜話,一麵聽著這些醜話,於是這人看看甬道上的油燈,檢查一下各個鐵門上的鎖鑰,皮靴橐橐的又走了。

當真閻王來了。

一個大眉、大眼、方臉、光頭、肥厚的下頦生了一部絡腮胡子,身高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一個電筒,一根長長的鐵杖,踉踉蹌蹌的走過來,另外一個老年人提了一盞桅燈,似乎也喝了一杯,走路時見得搖搖晃晃。提燈的雖先開了門,到裏麵甬道時卻走在後麵一點,因為照規矩閻王應走在前麵。

這人在外邊開了一個酒鋪,讓靠近西城下等人皆為他那種加有草煙頭的燒酒醉倒,也讓這燒酒從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運送到獄中來,因此就發了一點小財。照XX當地的風氣,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錢買得,這人為了自己坐過一陣監獄,受過了一些鞭笞,故買了一個管獄位置。這人作官以後,每每喝了一肚子自己所釀的燒酒,就跑到這地方來巡查,乘了酒性嚴厲的執行他的職務,隨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一個人。有時發現了一些小小危險東西,或是一把發鏽的小刀,或一根鐵條,或一枚稍大的釘子,追究不出這物件的主人時,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點東西走去。

這人的行為似乎隻是在支取一種多年以前痛苦的子息,X城人是重在複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身上,索回多年以前他所忍受那點痛苦。

閻王來時,大家皆裝睡著了。各處有假裝的鼾聲,各人皆希望自己可以僥幸逃避一次災難。

這人把電筒揚起,各處照了一下,且把鐵條從鐵欄外伸過去,向一個草堆裏戳了幾下,被戳的微微一動,這人便笑著,再用力戳了一下。

“該死的,你並不睡,你並不睡。你裝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搶犯,你正在想你過去到山坳裏剝人衣服的情形。……不要想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頭顱,把你這個會做夢的大頭漩到田中去,讓野豬吃你!”

那個縮在草堆裏成一團的鄉下人,一點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隻是嚇得把鼻頭深深的埋到草裏,氣也不敢向外放出。盡鐵條戳了兩下,又在臀部脊部各打擊了兩下,也仍然不作聲,難關過去了,因為這鐵條又戳到第二個人身上去了。

第二個又被罵“把頭丟到田裏”,又被重重的抽了兩下。

如此依次下去,似乎每一個人皆不免挨兩下。

大家皆知道閻王今天一定多喝了兩杯,因為若不多喝兩杯酒,查驗不會如此苛刻。還沒有被毆打辱罵的,皆輕輕的移動了臥處的地位,極力向牆邊縮進去,把頭向牆邊隱藏,把臀部迎向那鐵條所及一麵,預備受戳受打。

到第五個時,那先前一時互相毆打,現在業已毫無知覺重疊在一堆的兩個醉人便被閻王發現了。

閻王用電筒照了一下,把鐵條在上麵那個人身上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