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警因為那種扮演古怪有趣,便不作聲,隻站在最前線看這種單人摜跤角力。然剛一轉折,彎著腰身的老頭子,卻從巡警足部一雙黑色厚皮靴上認識了觀眾之一的身分與地位,故玩了一會,隻裝作趙四力不能支,即刻又成一堆坍在地下了。
他趕忙把頭伸出,對巡警作一種諂媚的微笑,意思像在說“大爺您好,大爺您好”,一麵解除兩手所套的假腿一麵輕輕的帶著幽默自諷的神氣,向傀儡說:
“瞧,大爺真來了,黃褂兒,拿個小本子抽收四大枚浮攤捐,明知道咱們嚼大餅還沒辦法,他們是來看咱們摔跤的!天氣多熱!大爺們盡在這兒豎著,來,咱們等等再來。”
他記起浮攤捐來了,他手邊還無一個大子。
過一陣,他看看圍在四方的幫場人已不少,便四向作揖打拱說:
“大爺們,大熱天委屈了各位。爺們身邊帶了銅子兒的,幫忙隨手撒幾個,荷包空了的,幫忙耽一會兒,不必走開。”
觀眾中有人丟一枚兩枚的,與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來位置不曾挪動,一個青年軍官,卻擲了一把銅子皺著眉毛走開了。老頭子為拾取這一把散亂滿地的銅子,照例沿了場子走去,係在腰帶上那兩隻假腳,便很可笑的向左向右擺著。
收捐巡警已把那黃紙條畫上了個記號,預備交給老頭子,他見著時,趕忙數了手中銅子四大枚,送給巡警,這巡警就口上輕輕說著“王九王九”,含著笑走了。巡警走後,老頭子把那捐條搓成一根撚子,紮在耳朵邊,向傀儡說:
“四個大子不多,王九你說是不是?你不熱,不出汗!巡警各處跑,汗流得多啦!”說到這裏他似乎方想起自己頭上的大汗,便蹲下去拉王九衣角揩著,同時意思想引起眾人發笑,觀眾卻無人發笑。
這老頭子也同社會上某種人差不多,扮戲給別人看,連唱帶做,並不因為他做得特別好,就隻因為他在做,故多數人皆用希奇憐憫眼光瞧著。應出錢時,有錢的也照例不吝惜錢,但不管任何地方,隻要有了一件新鮮事情,這點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會忘了這裏一切,各自跑開了。
柳樹陰下賣蓮子小攤,有人中了暑,倒在攤邊暈去了,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見有人跑向那方麵去,也跟著跑去,隻一會兒玩傀儡的場坪觀眾就走去了大半。少數人也似乎方察覺了頭上的烈日,繼續漸漸散去了。
帶著等待投水神氣的大學生,似乎也記起了自己應做的事情,不能盡在這烈日下捧場作呆二,沿著前海大路擠進遊人中不見了。
場中剩了七個人。
老頭子看看,微笑著,一句話不說,兩隻手互相捏了一會,又蹲下去把傀儡舉起,罩在自己的頭上,兩手套進假腿裏去,開始劇烈的搖著肩背,玩著業已玩過的那一套。古怪動作招來了四個人,但不久之間卻走去了五個人。等到另外一個地方真的毆打發生後,其餘的人便全皆跑去了。
老頭子還依然玩著,依然常常故意把假腳舉起,作為其中一個全身均被舉起的姿式。又把肩背極力傾斜向左向右,便仿佛傀儡扭撲極烈。到後便依然在一種規矩中倒下,毫不苟且的倒下。自然的,王九又把趙四戰勝了。
等待他從那堆敝舊衣裏爬出時,場坪裏隻有一個查驗浮攤捐的矮巡警,笑眯眯的站在那裏,因為觀眾隻他一人故顯得他身體特別大,樣子特別樂。
他走向巡警身邊去,彎了下腰,從耳朵邊抓取那根黃紙撚條,那東西卻不見了,就忙匆匆的去傀儡衣裏亂翻。到後從地下方發現了那捐條,趕忙拿著遞給巡警:巡警不驗看捐條,卻望著係在那老頭子腰邊的兩隻假腿癡笑,搖搖頭走了。
他於是同傀儡一個樣子坐在地下,計數身邊的銅子,一麵向白臉傀儡王九笑著,說著前後相同既在博取觀者大笑,又在自作嘲笑的笑話。他把話說得那麼親昵,那麼柔和。他不讓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兒子就是王九,兒子的死乃是由於同趙四相拚也不說明。他決不提這些事。他隻讓人眼見傀儡王九與傀儡趙四相毆相撲時,雖場麵上王九常常不大順手,上風皆由趙四占去,但每次最後的勝利,總仍然歸那王九。
王九死了十年,老頭子在北京城圈子裏外表演王九打倒趙四也有了十年,那個真的趙四,則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黃疸病死掉了。
廿二年九月三日在北平新窄而黴齋
(登在《人民評論旬刊》一卷十七號)
本篇發表於1933年9月10日《人民評論旬刊》第l卷第17號。署名沈從文。
早上——一堆土一個兵
天欲發白。一切皆靜靜的。這分沉靜便孕育了稍後一時金鐵齊鳴的種子。
老同誌伏在山地土溝邊如一隻狗,身穿破棉襖兒,見得多,聽得多,膽量穩穩的,心沉沉的,不怕冷,不怕餓。
為得是會那麼一手,有了經驗,到時候天空中燕子似的鋼鐵飛竄,“來,X你的娘,炸你個七塊八塊!”一下子把那個黑沉沉的玩意兒,向遠處拋去,訇……一堆煙子,一堆石頭,一堆泥土,向上直卷。一口猛勁的犁,一隻瞧不見的大手,這麼一下翻起多少東西!那大腿,那手指,那點撕碎拉長的內髒!起花的腸子,水蛇似的腸子。“來,X你祖宗,再來一下!”又再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