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節老同誌是半瘋的。空中的一切聲音皆使他發瘋。“來,X你……”便又再來了一下。每一個動作相伴而來的是個粗俗的字眼,這包含了一種力量,一分氣。

老同誌可沒有死,天知道這是誰出的主意,勇敢人照例就不會輕易死。槍子兒常常趕人背後穿,你想跑,隻一下子你便完事了。你不跑,你不會在衝過來的毛子以前完事。

噓……一顆流彈,一隻紫色的鳥兒打頭上飛過去,一個信號,暴雨中第一滴雨點。來了,昨天的事又快來了。同天明一樣,黑夜一走終究要來的。

一切過去了,黑夜和沉默皆已過去了。遠處有了機關槍聲音一陣,過後又異常沉靜了。

天已亮,好像再不會有什麼事。

老同誌把手在空虛裏抓了一把,看看風向什麼方麵吹。老同誌身伴一個小同誌,一個學生,那頂圓圓的鋼盔擱在頭上,代為說明他來這兒還不多久。那學生啞啞的說:

“老伴,老伴,別開玩笑,小心一點兒。”

“小心一點兒?小心你做皇帝的命!你是來幹嗎的?我問你。”

那一邊便無回嘴聲音了。

過一會兒,那戴了鋼盔的學生卻說:

“老同誌,老同誌,到了一萬頂鋼盔,今早衝鋒時可不怕機關槍了。”

人年輕了一點,話說得那麼傻,真像機關槍子兒單揀腦瓜子鑽,別一處皮肉不作興穿過似的。故老同誌聽到這個時笑也不笑。後麵的人要買帽子愛國,前麵的可不要。他們要大炮小炮,要機關炮同向空中飛機瞄準的高射炮,向誰去要?從學生看來這老同誌正有點傻,像那麼勇敢,那麼猛,不是傻子誰作得出這件事。看看地麵各處已現出了淡淡的輪廓,隻壕溝如一條黑色帶子,向高處爬去。學生問:

“老伴,老伴,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為什麼到這兒來?鬼明白。你為什麼到這兒來?我問你。人明白的都不來,來的就不大明白。大家都想搬了寶貝向南邊跑,不要臉,不害羞。留下性命做皇帝,這塊土地誰來守?”

“你有家,……有土。”

“我有田土舍不得離開嗎?我有墳土。毛子來了,占去咱們的土地,祖宗出了多少力,流過多少血,家門前一塊肥土讓他們拿去,不丟醜?讀書人不怕丟醜我可怕丟醜。站不住了,腦瓜子炸了,胸脯癟了,躺到那炮彈犁起的坑裏去,讓它爛,讓它腐。趕明兒有人會說:‘老同誌不癟,爭一口氣,不讓自己離開窄窄的溝兒向寬處跑。他死了,他硬朗,他值價。’”

那學生一句話不說,也把手在空氣中撈了那麼一下,想爬過來一點,似乎要親老同誌一下,老同誌說:

“夥計,小心點,不是玩的。”

“得啦,我讓你去做皇帝。我把你這個。”他想脫下那頂帽子,這帽子使他害了羞。

啵……

一下子小雛兒完了,放翻了,一個滾便轉到壕溝裏泥水中去了。一頂鋼盔留在老同誌身邊。

“發明這玩意兒帽子?”老同誌道,“天空中落雪子時,戴它到頭上去,擋一陣雪子。送來一萬頂,好像全望著別炸碎腦子,槍子兒趕別處進,把受傷的填滿一個北京城,讓人知道抵抗了那麼久,傷了那麼多,就來講和似的。媽媽的,你們講和我不和。我怕丟醜。我們祖宗並不丟醜。”

稍遠處有了槍聲,左邊有了槍聲,右邊有了槍聲,老同誌摸摸身邊,身邊有一十七個炸藥作餡的鐵棒槌。寒氣中一切皆結了冰似的;空氣結了冰,鐵也結了冰。

三月二十二日青島窄而黴齋

(登在三十卷九號《東方雜誌》)

本篇發表於1933年5月1日《東方雜誌》第30卷第9號。署名沈從文。

節日

落了一點小雨,天上灰濛濛的,這個中秋的晚上,在X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義。

一切皆有點朦朧,一切皆顯得寂寞。

街道牆角的轉折處,城市裏每人的心中,似乎皆為這點雨弄得橫糊暗淡,毫無生氣。

城中各處商人鋪子裏,仍然有稀稀疏疏的鑼鼓聲音,人家院落裏有斷續鞭炮聲音,臨河樓上有簫笛聲音,每一家也皆有笑語聲音。這些聲音在細雨寒風裏混合成一片,帶著憂鬱的節日情調,飄颺到一個圍牆附近時,已微弱無力,模模糊糊,不能辨別它來處方向了。

雨還在落。因為圍牆附近地方的寂靜,雨儼然較大了一些。

圍牆內就是被X城人長遠以來稱為花園的牢獄。往些年分地方還保留了一種習慣,把活人放在一個木籠裏站死示眾時,花園門前曾經安置過八個木籠。被站死人給它一個雅致的口號,名為“觀花”。站籠本身也似乎是一個花瓶,因此X城人就叫這地方為“花園”。現在這花園多年來已經有名無實,捉來的鄉下人,要殺的,多數剝了衣服很瀟灑方便的牽到城外去砍頭,木籠因為無用,早已不知去向,故地方雖仍然稱為花園,漸漸的也無人明白這稱呼的意義了。

花園裏容納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關雞一樣,把他們混合的關在一處。這些符合各個鄉村各種案件裏捕捉來的愚蠢東西,多數是那麼老實,那麼瘦弱,糊裏糊塗的到了這個地方,擁擠在一處打發著命裏注定的每個日子。有些等候家中的罰款,有些等候衙門的死刑宣布,在等候中,人還是什麼也不明白,隻看到日影上牆,黃昏後黑暗如何占領屋角,吃一點粗糙囚糧,遇鬧監時就拉出來,各爬伏到粗石板的廊道上,卸下了褲子,露出一個肮髒的屁股,挨那麼二十三十板子。打完了,爬起來向座上那一個胡子,磕一個頭,算是謝恩,仍然又回到原來地方去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