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裏先是將整個院落分成四部各處用大木柱作成的柵欄隔開,白日裏犯人可以各處走動。到了晚上,典獄官進牢收封點名時,犯人排成一隊站好。典獄官拿了厚厚的一本點名冊,禁卒肩上搭了若幹副分量不等的腳鐐手梏,重要的,到時把人加上鐐梏,再把鐵鎖鎖定到木柵欄柱旁一個可以上下移動的鐵環上,其餘則各自歸號向預定的草裏一滾,事情就已完畢,典獄官同禁卒便走去了。此後就是老犯來處置新犯,用各樣刑罰敲詐錢財的時候了。這種風氣原是多年以來就養成了的。到後來,忽然有一天,許多鄉下人在典獄官進監以後,把典獄官捆著重重的毆打了一頓,逃跑了一些犯人,因此一來,這獄裏就有了一種改革。院中重新在各處用鐵條隔開,把院中天井留出了一段空地,每日除了早上點名出恭時,各犯人能到院中一次以外,其餘時節所有犯人皆各在自己所定下的號內住下,互相分隔起來。院中空地留為典獄官進監點名收號來去的道路,從此典獄官危險也少了。新的改革產生一種新的秩序,鐵條門作好後,犯人們皆重新按名編號,重新按名發給囚糧,另外也用了一種新的規矩,就是出了一點小事時,按名加以鞭打。因為新的管獄方法不同了一點,管獄員半夜裏還可以來獄中巡視,老犯的私自行刑事情也隨同過去製度消滅了。

新獄規初初實行時,每一個犯人在每早上皆應在甬道上排隊點名,再魚貫而行依次到那個毛房去出恭,再各歸各號。大多數犯人皆鄉下農民,不習慣這件事,因此到時總大家擠著推著,互相用那雙愚蠢的畜生一般的眼睛望著同伴微笑,有鐐梏的且得臨時把它解開,所以覺得非常新奇有趣。到後久一點,也就十分習慣自然了。

這獄中也如同別的地方別的監獄一樣,放了一批,殺了一批,隨即又會加上一批新來的人。大家毫無作為的被關閉到這一個地方,每日除了經過特許的老犯,可以打點草鞋以外,其餘人什麼事也不作,就隻望到天井的陽光推移,明暗交替打發掉每一個飄然而來倏然而逝其長無盡的日子。

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運作為這無妄之災的注釋。什麼人被帶去過堂了,什麼人被打了,什麼人釋放了,什麼人恭喜發財牽去殺頭了,別的人皆似乎並不十分關心,看得極其自然。

每天有新來的人。這種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幹淨一點,神氣顯得慌張焦灼,一聽到提人時就手足無措。白天無事,日子太長,就坐到自己草薦上,低下頭一句話不說,想念家中那些親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麼難受起來時,就幽的哭著。聽人說到提去的什麼人要殺頭了時,臉兒嚇得焦黃,全身發抖,且走過去攀了鐵條癡癡的望著。坐牢獄稍久一點,人就變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沒有這種神經敏銳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權利,雖因為製度的改革,完全失去,可是到底因為是老犯,在獄裏買酒買肉,生活得還是從從容容。獄裏發生什麼小爭持時,執行調解的也總是這一類人。

老犯同城市中的犯人,常常酗酒鬧事,互相毆打,每到這種事件發生時,新來的鄉下犯人,多嚇怕得極其厲害,各自遠遠的靠牆根躺著,盼望莫誤打到身邊來。結果則獄吏進來,問訊是誰吵鬧,照例吵鬧的不肯說出,不吵鬧的誰也不敢說出,於是獄吏的鞭子,在每人身上抽一兩下,算是大家應得的待遇。

因為過節的習慣,在X城還好好的存在,故在這種地方,犯人們也照例得到了些過節的好處。各人把那從上麵發下來的一片肥肉,放在糙米飯團上,囫圇吃下後,各人皆望到天空的黃昏雨景,聽到遠處的各種市聲,等候獄官來收封點名。到後收號的來了,因為過節,獄官們的團圓酒還喝得不夠量,馬馬虎虎的查看了一下,吩咐了幾句照例的話,就走去了。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團臥在稻草裏睡著了,有些人還默默的思索到花園外邊的家中節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忽然吵鬧了起來了。先是各人還各自占據到一個角隅裏,在黑暗中互相辱罵,到後越說越紛亂不清,一個拋了一隻草鞋過去,另一個就拋了一件別的東西過來。再到後來,兩個人中有一個爬了起來趕過去理論,兩個人即刻就在黑影裏撞打起來了。

隻聽到肉與肉撞觸的鈍聲,拳頭同別的東西相碰的聲音,木頭,瓶子,镔鐵鍋,以及其他拋擲的聲音。骨節戛戛發聲,喘息,辱罵,同獸類咬牙切齒時那種相似沉默的掙紮,繼續著,不知在什麼時節才可以告一段落。顯然的,這裏也有一些人,為了這個節日喝了不少釅冽的燒酒,被燒酒醉倒,發生著同別的世界也會同樣發生的事情了。

兩個醉醺醺的犯人在一個角隅裏翻天覆地的撲鬧時,一時節旁邊事外的人皆不說話。隻聽到一個卷著舌頭的人,一麵喘息一麵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