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隊伍過身了。到後麵一點,是一個騎馬副官拿了軍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馬上戰搖搖的掌了黃龍大令也過身了。再後一點,就輪派到這一群小孩子了。這一行隊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發,從每一條街上走過身時,便集收了每一條街上的頑童與無事忙的人物。大夥兒到了應當到的地點,展開了一個圈子,留出必需夠用的一點空地,兵士們把槍從肩上取下,裝上了一排子彈,假作向外預備放的姿式,以為因此一來就不會使犯人逃掉,也不至於為外人劫法場。看的人就在較遠處圍成一個大圈兒。一切布置妥當後,劊子手從人群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後,走近犯人身邊去,很友誼似的拍拍那鄉下人的頸項,故意裝成從容不迫的神氣,同那業已半死的人囑咐了幾句話,口中一麵說“不忙,不忙”,隨即嚓的一下,那個無辜的頭顱,就遠遠的飛去,發出沉悶而鈍重的聲音墜到地下了,頸部的血就同小噴泉一樣射了出來,身腔隨即也軟軟的倒下去,呐喊聲起於四隅,犯人同劊子手同樣的被人當作英雄看待了。事情完結以後,那位騎馬的押隊副官,目擊世界上已經少了一個惡人,除暴安良的責任已盡,下了一個命令,領帶隊伍,命令在前麵一點兒的號手,吹了得勝回營的洋號繳令去了。看熱鬧人也慢慢的走開了。小孩們不即走開,他們便留下來等候看到此燒紙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屍。這些屍首多數是不敢來收的,在一切人散盡以後,小孩子們就挑選了那個汙濁肮髒的頭顱作戲,先是用來作為一種遊戲,到後常常互相扭打起來,終於便讓那個氣力較弱的人滾跌到血汙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氣快晚了,又正落過大雨,不像要殺人的樣子。
這個時節,那在監獄服務十七年了的獄丁,正赤雙腳在衙署裏大堂麵前泥水裏,用鏟子挖掘泥土,打量把積水導引出去。工作了已經好一陣,眼見得毫無效果,又才去解散了把竹掃帚,取出一些竹刷,想用它來扶持那些為暴雨所摧殘業已淹臥到水中的向日葵。院落中這時有大部分還皆淹沒在水裏,這老獄丁從別處討來的鳳仙花、雞冠花、洋菊同秋葵,以及一些為本地人所珍視的十樣錦花,在院中土坪裏各據了一畦空地,莫不皆浸在水中。獄丁照料到這樣又疏忽了那樣,所以作了一會事,看看什麼都作不好,就不再作了,隻站在大堂簷口下,望天上的晚雲。一群窩窩頭顏色茸毛未脫的雛鴨,正在花草之間的泥水中,顯得很欣悅很放肆的遊泳著,在水中扇動小小的肉翅,呀呀的叫嚷,各把小小紅嘴巴連頭插進水蕩中去,後身撅起如一頂小紗帽,其中任何一隻小鴨含了一條蚯蚓出水時,其餘小鴨便互相爭奪不已。
老獄丁正計算到屬於一生的一筆賬項,數目弄得不大清楚,為了他每個月的薪俸是十二串,這錢分文不動已積下五年,應承受這一筆錢的過房兒子已看好了,自己老衣也看好了,棺木也看好了,他把一切處置得妥當後,卻來記憶追想,為什麼年輕不結婚。他想起自己在營伍中的荒唐處,想起幾個與生活有關白臉長眉的女人,一道回憶的伏流,正流過那衰弱弊舊的心上,眼睛裏燃燒了一種青春的濕光。
隻聽到外邊有人喊“立正,稍息”,且有馬項鈴響,知道是營上來送人提人的,故忙匆匆踹了水出去,看是什麼事。
軍官下了馬後,長統皮靴在院子裏水中堂堂的走著,一直向衙署裏麵走去,守衛的崗警立了正,一句話也不敢詢問,讓這人向側麵闖去,後麵跟了十個兵士,獄卒在二門前迎麵遇到了軍官,又趕忙飛跑進去,向典獄官報告去了。
典獄官是一個在煙燈旁討生活的人物,這時正赤腳短褂坐在床邊,監督公丁蹲在地下煨菜,玄想到種種東方形式的幻夢,獄卒在窗下喊著:
“老爺,老爺,營上來人了!”
這典獄官聽到營上來人,可忙著了,拖了鞋就向外跑。
軍官在大堂上站定了,用手指弄著馬鞭末端的綏組,兵士皆站在簷口前,典獄官把一串長短不一的鑰匙從房中取出來,另外又攜了一本寄押人犯的賬簿,見了軍官時就趕忙行禮,笑眯眯的侍候到軍官,喊公丁趕快搬凳子倒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