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濱故人(2)(2 / 3)

‘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隻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

我們依著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裏,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著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豔,迎著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著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著木頭板凳,桌上當中放著一個綠盆,盛著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著一笸籮棒子麵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麵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裏,粗糙非常,至於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裏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灑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論我,我仿佛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為什麼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隻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麼,隻怔怔地看著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後,心裏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杪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欞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隻聽見那四個同學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的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我才迷迷忽忽睡了一覺。

“第二天的飯菜,依舊是不能下箸。那個小朋友知道這消息,到吃飯的時候,特把她家裏送來的菜,撥了一半給我,我才得吃了一頓飽飯,這種苦楚直挨了兩個星期,才略覺習慣些,我因為這個小朋友待我極好,因此更加親熱,直到光複那一年,我家裏搬到天津去,我才離開這學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到光複以後我已經十三歲了,我的小朋友十二歲,我們一齊都進公立某小學校,後來她因為想學醫到別處去,我們五六年不見,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來,我們因又得歡聚,不過現在她又走了——聽說她已和人結婚——很不得誌,得了肺病,將來能否再見,就說不定了。”

“你們說人生聚散有一定嗎?”露沙說完,兀自不住聲的歎息,這時公園遊人已漸漸散盡,大家都有倦意。因趁著光慢慢步出園來,一同雇車回學校去。

露沙自從上海回來後,宗瑩和雲青、玲玉,都覺格外高興,這時候她們下課後,工作的時候很少,總是四個人拉著手,在芳草地上,輕歌快談。說到快意時,便哈天撲地的狂笑,說到淒楚時便長呼短歎,其實都脫不了孩子氣,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究竟!不過嘴裏說說,真的苦趣還一點沒嚐到呢!

光陰快極了,不覺又過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雲青、宗瑩、蓮裳,不幸接二連三都卷入愁海了。

第一個不幸的便是露沙,當她幼年時飽受冷刻環境的薰染,養成孤僻倔強的脾氣,而她天性又極富於感情,所以她竟是個智情不調和的人。當她認識那青年梓青時,正在學潮激烈的當兒。天上飄著鵝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風聲凜冽,她奔波道途,一心隻顧怎麼開會,怎麼發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討論這一項,解決那一層,她初不曾預料到這一點的,因而生出絕大的果來。

梓青是個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議論最徹底,在會議的席上,他不大喜歡說話,但他的論文極多,露沙最喜歡讀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溝裏,她和他不知不覺已打通了,因此不斷的通信,從泛泛的交誼,變為同道的深契,這時露沙的生趣勃勃,把從前的冷淡態度,融化許多,她每天除上課外,便是到圖書館看書,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討論,或者寫信去探梓青的見解,在這個時期裏,她的思想最有進步,並且她又開始研究哲學,把從前懵懵懂懂的態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學課,她拿著一枝鉛筆記先生口述的話,那時先生正講人生觀的問題,中間有一句說:“人生到底作什麼?”她聽了這話,忽然思潮激湧,停了手裏的筆,更聽不見先生繼續講些什麼?隻怔怔的盤算,“人生到底作什麼?

……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象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末人生到底作什麼?……其實又有什麼可作?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後怎麼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嗬!並且愛戀的花,常常襯著苦惱的葉子,如何跳出這可怕的圈套,清淨一輩子呢?……”她越想越玄,後來弄得不得主意,吃飯也不正經吃,有時隻端著飯碗拿著筷子出神,睡覺也不正經睡,半夜三更坐了起來發怔,甚至於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