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決定日內北上,以後的事情還講不到,且把眼前的快樂享受了再說。
宗瑩!雲青!玲玉!從此不必求那永不開口的月姊——傳我們心弦之音了!嗬!再見!
宗瑩喜歡得跳起來。玲玉雲青也盡展愁眉,她們並且忙跑去通知蓮裳,預備歡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們都到火車站接她。把她的東西交給底下人拿回去。她們五個人一齊走到公園裏。在公園裏吃過晚飯,便在社稷壇散步,她們談到暑假分別時曾叮囑到月望時,兩地看月傳心曲,誰想不到三個月,依舊同地賞月了!
在這種極樂的環境裏,她們依舊恢複她們天真活潑的本性了。
她們談到人生聚散的無定。露沙感觸極深,因述說她小時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從九歲開始念書,啟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書房,就在她寢室的套間裏。我的書桌是紅漆的,上麵隻有一個墨盒,一管筆,一本書,桌子麵前一張木頭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課書,教完之後,她便把書房的門倒鎖起來,在門後頭放著一把水壺,念渴了就喝白開水,她走了以後,我把我的書打開。忽聽見院子裏妹妹唱歌,哥哥學貓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裏,從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貓,我心裏也象幫忙一塊追似的,我這樣站著兩點鍾也不覺倦,但隻聽見姑母的腳步聲,就趕緊爬下來,很規矩的坐在那裏,姑母一進門,正顏厲色的向我道:
‘過來背書,’我那裏背得出。便認也不曾認得。姑母怒極,喝道:‘過來!’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著皮鞭抽了幾鞭。然後狠狠的說:‘十二點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飯嗬!’我這時恨極這本破書了。但為要吃午飯,也不能不拚命的念,僥幸背出來了,混了一頓午飯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經還不曾念完。姑母恨極了,告訴了母親把我狠狠責罰了一頓,從此不教我念書了。我好象被赦的死囚,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作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裏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在送你上學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我聽了這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後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堂裏,我才邁進校長室,心裏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裏,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的管束她。那是我們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長對我看了半天說:‘哦!
小孩子!你應當聽話,在我的學校裏,要守規矩,不然我這裏有皮鞭,它能責罰你。’她說著話,把手向牆上一捺。就聽見‘赸赸!’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個中國女人來,年紀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並不說話,隻聽見校長叫他道:‘魏教習!這個女孩是到這裏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著不動,兩眼望著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
‘你好好在這裏念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隻得勉勉強強跟著魏教習到裏邊去。
“這學校的學生,都是些鄉下孩子,她們有的穿著打補釘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紮著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的打量,我心裏又彷徨,又淒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境裏,覺得好似不係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嗬。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隻見魏教習領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著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著對魏教習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生嗎?’魏教習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裏的規矩,小學生初到學校,應受大學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當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著我的手說:‘你多大了?
你姓什麼?叫什麼?……這學校的規矩很利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當事事小心,’她正說著,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麼這屋子裏麵沒有床鋪嗬?後來又看她把牆壁上的木門推開了。裏頭放著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牆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裏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鄙的生活,仿佛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並且那些大學生,又都正顏厲色的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作過,況且年齡又太幼弱,怎麼能作得來。不過又不敢不作,到煩難的時候,隻有痛哭,那些同學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沒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後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幹了眼淚,跟她走出來,院子裏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生在那裏玩耍,其中有一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穿著藕合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的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著手,走到後院來,那裏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著一塊搗衣石,我們並肩坐在那裏,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聖詩嗎?’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