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彼此各自傷心寂靜著,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幹她的眼淚和我說道:“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說是我四年以來的曆史;這個就是我要求你幫助的。”我就點頭應許她,以下的話,便是她所告訴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實在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現在自然是不象了!但是那時候我在中學預科裏念書,無論誰不能想象我會有今天這種沉悶呢?”
荷姑說到這裏,不禁歎息流下淚來,我看著她那種淒苦憔悴的神氣,怎能不陪著她落下許多同情淚呢?等了許久,荷姑才又繼續說:
“日子過得極快,好似閃電一般,這個冰雪森嚴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時我離中學預科畢業期,隻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親的舊病,因春天到了,便又發作起來,不能到店裏去作事,家境十分困難,我不能不丟棄這張將要到手的畢業文憑,回到家裏侍奉父親的病!當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這還算不得什麼,因為慈愛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給我許多安慰,不過沒有幾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薦到那所絕大的綿紗廠裏作女工,一個月也有十幾塊錢的進項,於是我便不能不離開我的父母弟妹,去作工了,幸虧這時我父親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還不至於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廠臨近的那條街上,早就聽見軋軋隆隆的聲音,這種聲音,實含著殘忍和使人厭憎的意思,足以給人一種極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烏黑的煤煙和汙膩的油氣,更加使人頭目昏脹!
“我第一天進這工廠的門,看見四麵黯淡的神氣,實在忍耐不住,但是這些新奇的境地,和龐大的機器,確能使我的思想輪子,不住的轉動,細察這些機器的裝置和應用,實在不能說沒有一點興趣呢!過了幾天,我被編入紡紗的那一隊裏,那個紡車的裝置和轉動,我開手學習,也很要用我的腦力,去領會和記憶,所以那時候,我仍不失為一個有活潑思想的人,常常從那油光的大銅片上,映出我兩頰微笑的窩痕。
“那一年春天,很隨便的過去了!所有鮮紅的桃花托上,那時不是托著桃花,是托著嫩綠帶毛的小桃子,榆樹的殘花落了一地,那葉子卻長得非常茂盛,遮蔽著那灼人肌膚的太陽,竟是一個天然的涼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鵑、黃鶯兒,也都躲到別處去了,這一切新鮮夏天的景致,本來很容易給人們一種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廠裏的人,實在得不到這種機會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時間到工廠裏去,沒有別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隻是每次見你俯在窗子上,微笑著招呼,那便是我一天裏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沒變更過一次的軋軋隆隆的機器聲,充滿了我的兩耳和心靈,和永遠用一定規矩去轉動那紡車,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實在使我厭煩,有時我看見別的工人打鐵,我便有一個極熱烈的願望,就是要想把那鐵錘放在我的手中,拿起來試打兩下,使那金黃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這沉黑的工廠,變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著劉良站在那鐵爐旁邊,磨擦那把鐵錘子,火星四散,不覺看怔了,竟忘記使紡車轉動,忽聽見一種嚴厲的聲音道‘唉!’我嚇了一跳,抬頭隻見管紡紗組的工頭板著鐵青的麵孔,惡狠狠地向我道:‘這個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責任,除此以外,你不應該更想什麼;因為工廠裏用錢雇你們來,不是叫你運用思想,隻是運用你的手足和機器一樣,謀得最大的利益,實在是你們的本分!’
“唉!這些話我當時實在不能完全明白,不過我從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麼,漸漸成了習慣,除了謀利和得工資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麼了!便是離開工廠以後,耳朵還是充滿著紡車軋軋的聲音,和機器隆隆的聲音;腦子裏也隻有紡車怎樣動轉的影子,和努力紡紗的念頭,別的一切東西,我都覺得仿佛很隔膜的。
“這樣過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覺得我實在是一副很好的機器,和那紡車似乎沒有很大的分別,因為我紡紗不過是手自然的活動,有秩序的旋轉,除此更沒有別的意義。至於我轉動的熟習,可以說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裏的一天——八月十號——是工廠開廠的紀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裏覺得十分煩悶,便約了和我同組的一個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們出了城,耳旁頓覺得清靜了!天空也是一望無涯的蒼碧,不著些微的雲霧,隻有一陣陣地西風吹著那梧桐葉子,發出一種清脆的音樂來,和那激石潺潺的水聲,互相應和,我們來到河邊,寂靜的站在那裏,水裏映出兩個人影,驚散了無數的遊魚,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