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後來揀到一塊白潤的石頭上坐下了,悄悄地看著水裏的樹影,上下不住的搖蕩,一個烏鴉斜刺裏飛過去了。
無限幽深的美,充滿了我們此刻的靈魂裏,細微的思潮,好似遊絲般不住地蕩漾,許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廠裏的機器聲壓沒了,現在仿佛大夢初醒,逐漸地浮上心頭。
“忽一陣尖利的秋風,吹過那殘荷的清香來,五年前一個深刻的印象,從我靈魂深處,漸漸地湧現上來,好似電影片一般的明顯;在一個鄉野的地方,天上的涼雲,好似流水般急馳過去,斜陽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著荷葉上水珠,晶晶發亮,一隊活潑的女學生,圍繞著那荷花池,唱著歌兒,這個快樂的旅行,實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現在的我,絕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親愛的學伴,更想到放在學校標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裏的感動,我真不知道怎樣可以形容出來,使你真切的知道!”
荷姑說到這裏,喉嚨忽咽住了,眼眶裏滿含著痛淚,望著碧藍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幫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實這實在是她的妄想嗬!我這時滿心的疑雲乃越積越厚,忍不住的問荷姑道:“你要我幫助的到底是什麼呢?”
荷姑被我一問,才又往下說她的故事:
“那時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著,後來我的同伴忽和我說:‘我想我自從進了工廠以後,我便不是我了!唉!
我們的靈魂可以賣嗎?’嗬!這是何等痛心的疑問!我隻覺得一陣心酸,愁苦的情緒,亂了我的心,我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停了半天隻是自己問著自己道:‘靈魂可以賣嗎?’除此我不能更說別的了!
“我們為了這個痛心的疑問,都呆呆地瞪視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發一言,忽然從蘆葦叢中,跑出四五個活潑的水鴨來,在水裏自如的遊泳著,捕捉那肥美的水蟲充饑,水鴨的自由,便使我們生出一種嫉恨的思想——失了靈魂的工人,還不如水鴨呢!——而這一群惱人的水鴨,也似明白我們的失意,對著我們,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嗬,嗬!’
的叫著,這個我們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離開這境地,回到那塵煙充滿的城裏去。
“第二天工廠照舊開工,我還是很早地到了工廠裏,坐在紡車的旁邊,用手不住搖轉著,而我目光和思想,卻注視在全廠的工人身上,見他們手足的轉動,永遠是從左向右,他們所站的地方,也永遠沒有改動分毫,他們工作的熟練,實在是自然極了!當早晨工廠動工鍾響的時候,工人便都象機器開了鎖,一直不止的工作,等到工廠停工鍾響了,他們也象機器上了鎖,不再轉動了!他們的麵色,是黧黑裏隱著青黃,眼光都是木強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績,他們也不見得有什麼愉快,隻有那發工資的一天,大家臉上是露著淒慘的微笑!
“我漸漸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話實在是不錯,這工廠裏的工人,實在不止是單賣他們的勞力,他們沒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機會,——靈魂應享的權利,他們不是賣了他們的靈魂嗎?
“但是我永遠不敢相信,我的想頭是對的,因為靈魂的可貴,實在是無價之寶,這有限的工資便可以買去?或者工人便甘心賣出嗎?……‘靈魂可以賣嗎?’這個絕大的難題,誰能用忠誠平正的心,給我們一個圓滿的回答呢!”
荷姑說完這段故事,隻是低著頭,用手摸弄著她的衣襟,臉上露著十分沉痛的樣子,我心裏隻覺得七上八下的亂跳,更不能說出半句話來,過了些時荷姑才又說道:“我所求你幫助我的,就是請你告訴我,靈魂可以賣嗎?”
我被她這一問,實在不敢回答,因為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嗬!我實在自悔孟浪,為什麼不問明白,便應許幫助她呢?現在弄得欲罷不能我急得眼淚濕透了衣襟,但還是一句話沒有,荷姑見我這種為難的情形,不禁歎道:“金錢雖是可以幫助無告的窮人,但是失了靈魂的人的苦惱,實在更甚於沒有金錢的百倍呢!人們隻知道用金錢周濟人,而不肯代人贖回比金錢更要緊的靈魂!”
她現在不再說什麼了!我更不能說什麼了!隻有懺悔和羞愧的情緒,激成一種小聲浪,責備我道:“幫助人嗬!用你的勇氣回答她嗬!靈魂可以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