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他不是哼著小調在街市上蹓,就是關在屋裏發呆,在屋裏表情呆板,腦子卻活躍異常。無數肯定與否定的光點如電影蒙太奇般閃現,但終歸漆黑一團,腦殼也悶脹且暈暈沉沉起來。每到這時,總要惦起一個人——刻在他腦子裏那個滿臉溢著人油的胖廠長。媽那個的,爺們讓你害得好苦!好端端一個廠子,爺是正宗大學生,滿肚子的學向技術……心裏越罵越添恨,於是升級,狠不得立馬製作一枚搖控定時炸彈,巧妙地塞在夜晚跟他小老婆快活的雙人床下,連人帶漂亮的小洋樓一並炸飛;或者幹脆象現今伊斯蘭教徒那樣,懷揣炸彈陪著廠長大人一同升西天。心裏惱恨著,英雄著,轉而又舒展起來,想:端了爺的飯碗也未必是壞事,爺有滿肚子的學問能耐……
他哼著小調又出現在繁華的街市上。
街上已有了賣年貨的。
他的目光象篩子。
窗畫剪紙大紅紙煙酒肉雞魚蝦蔥薑蒜青椒蒜苔蕃茄海帶木耳花椒大料丁香肉桂砂仁豆蔻……還有擺著塑料大盆賣粉條豆芽的。他喜歡玩“獨特”,自然不把此類薄利的大眾化生意放在心上。此時放在心上的,倒是粉條豆芽攤位上正往台稱盤裏抓豆芽的夫人。一年轉眼滑過,至今非但沒有“獨特”起來,而且數次外出考察給車主、飯店、旅館捐了不少款,全家人吃喝穿戴外交往來全靠夫人的粉條豆芽,他很想年底前用自己“獨特”來的錢給夫人買一身過年新衣,況且自己的嘴巴對帶魚頗有好感,往年春節始終沒有突破五市斤,今年計劃再上升一市斤。
街上人來車往,他踽踽而行,不覺來到一卦攤前。人圈中央一白胡子老頭正給身著亮油油的皮衣、皮褲、手握塑料畫卷的酒糟鼻中年人卜卦。當聽得老頭說他神靈保佑,平安無事時,酒糟鼻一下子來了精神,戴金戒指的手掏錢時,畫展開一截,露出一張胖嘟嘟細皮嫩肉的菩薩臉。他的眼珠就粘在那好看的臉上,許久挪不開。猛然間,他漆黑一團的腦屏上“唰”地閃亮:賣畫去?他想,賣財神爺畫已不新奇,菩薩畫迄今仍在門店裏擺著賣。若挨家挨戶上門送菩薩,誰不歡迎?誰敢不歡迎?除非哪家想出車禍得癌症家什遭人偷。他為自己靈感突發頗得意且激動萬分,以至回家的路上竟飄飄然如騰雲駕霧。他又想,如今競爭激烈,宜立即行動為妙。他首先想到了太行山東,號稱華北商品集散地的某市。遂看看腕上的表,離東行列車還有半小時,老婆正在蔬菜市場賣粉條豆芽已來不及告訴,便小跑著回家取了錢直奔火車站。
不象想的那麼簡單,起先死活找不到批發點,第三天才找到一個二道販子,一問,每張批發價竟然一元!他又四處打聽廠家何處有,不料好幾天得到的是同一種答複:“不知道”。直到第六天才得悉印畫廠在距該市二百多公裏處。他直奔目的地……
列車飛馳。車窗外,濃濃的烏雲遮去太陽,曠野呈現著灰暗的主色調。他的目光從陌生而新奇的冬景收回,瞥一眼貨,心裏美美地算起了一筆帳:若一張畫零售兩元,每張純利一元七角,十張一十七,一百張一百七,一千張一千七……算著,嘴巴便忍不住裂開。
當他扛著沉甸甸的塑料畫推開家門時,堂屋的變化使他怔住:一麵牆壁幾乎讓塑料菩薩畫遮嚴!愣怔之際,外麵傳來悠長而高亢的外地口音:嘿嘿,菩薩到——!保佑兄弟全家平安無事呀——瞥見一個形同叫花子的瘸老頭已七歪八斜晃入大門,手裏捏著一張舒展鮮亮的菩薩畫,胳肢窩還夾著一大卷。他目光很柔和地瞅著來人,待來人感到了溫情放鬆神經近前時,炸雷般一聲猛喝:滾你媽的!同時將手中的圓柱體砸去。瘸子賅得掉頭便跑,晃出大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栽倒,後連滾帶爬地消失。他木樁般望著外麵,眼前出現了飄飛的雪花。四周很靜,靜得能聽到雪花落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的聲音,他聽得宛如遙遠的腳步。他的心驟然升溫:哦,春天來啦!驚喜之中,一個新的希望在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