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說完笑了笑,我呢,也隻得報之以苦笑:“真的,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這樣脆弱?常常覺得這個世界上的陰霾太濃重了,如果再壓下去,我將要在濃重的陰霾下咽氣了。”我這樣對莉說。
莉聽了我的話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一時竟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安慰我才好,那神氣彷徨得使我也不忍。我轉過臉去,看著窗外,好久好久莉才找到一些話,一些使人咽著眼淚苦笑的話了。她說:“這年頭可不就是那回事嗎?咱們看戲吧,有的是呢,將來也許反叛又成英雄,……好好地掙紮著幹吧!……”
“看吧……自然有的是毀裂破碎的悲劇呢!……不過我已經覺得倦了!……”實在的情形,我近來對於什麼事,都覺得非常的無聊。在我心裏最大的痛苦,是我猜不透人類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遠隻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個人心裏,掘出和我同樣的想望。本來淺薄的人類,誰不願意作個被人尊敬愛慕的英雄呢?於是不惜使千萬人的枯骨,堆積起來,作成一個高台,將自己高高舉起,使萬眾瞻仰。唉!我沒有人們那種魄力,隻有深藏在幽秘的蘆葦裏,聽那些磷火悲切的申訴,將我傷了又傷的心,重新一刀刀地宰割了。
今天莉也很不快活,大概是受了我的影響,我們在沒話可說的時候,彼此隻有對坐默視著,其實呢,我們的悲苦,早已充滿了我們的心靈,但是我們不願意說什麼,為了這淺近的語言,實在形容不出我們心頭的痛苦。黃昏將近了,莉替我掩上了西邊的窗,因為斜陽正射在我的眼上。她走了,屋裏格外冷寂,幾次走下床來,想在露台上看一看,但是剛走到露台口時,心裏一驚,又忙退了回來,仿佛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將不存善意的眼光投射著我,要拿我開心呢。我忙忙退回,坐在一張藤椅上,我真感到人們對我太冷酷了,我仿佛是孤島上一隻失群的羊,任我咩咩地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一個人給我一個同情的應和,並且沿著孤島的四圍的怒浪正伸著巨爪,想伺隙將我拖下海去。
我心裏又淒楚,又憤恨,為什麼我永遠是被摧殘的呢?……但是我同時要咒詛我自己太無能了,既是沒有人來同情你就該痛快地離開社會,去尋找較好的社會。現在呢,是又不滿意這個社會,卻又要留戀著這個社會,多麼沒出息嗬!唉,好愚鈍的人類!
人類都在酣睡的時候,隻有你一個人唱著神曲有什麼用呢?你應當大膽敲響他們的門,使他們由惡夢中清醒,然後你的神曲唱得才有意義啊!
我想到這裏,我不知不覺流起淚來,這眼淚有懺悔,有徹悟,還有慚愧,種種的意味呢!最後我感謝顛簸的命運,……這不值一笑的亡命,使我發現了應走的新道路。
我深切地祝福使人下次的亡命,比這次有意義,便是綁到天橋吃搶了,也要值得。這一次真是太可恥了,簡直不明白為什麼,要從家裏逃出來,唉,天嗬,太滑稽了!
不知不覺在醫院又過了一夜,外麵一無消息,中午時莉又來看我,她笑道:“沒事了,回去吧!原來他們所以要逮捕你,是為了要你的地盤,現在你既經退出,他們也就不注意你的個人了,這正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在傍晚的時候,我收拾了桌上亂堆的書籍,重新提起我的小藤箱,惘然地走出醫院的大門。我站在石階上看來往不絕的行人,我好像和他們隔絕了許久。正在了望的時候,遠遠兩個穿西裝的青年,向我站的地方走來,舉手含笑向我招呼道:“隱!你上什麼地方?……昨天聽人說你到天津去了嗬!”
“是的,”我想接下去說今天才回來,但是臉上有些發熱,莉又在旁邊向我笑,我隻得趕忙跳上洋車走了。到了家裏,走進我那小別三天的屋子,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情緒兜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