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醫院,是臨街的三層高樓,在樓上窗子裏,可以看見大馬路的車馬奔馳,並且可以聽見隆隆嗚嗚的車輪和汽笛聲。我生性最怕熱鬧,因在西北角上,選了一間離街較遠的屋子,但是推開後窗,依然可以看見大馬路上的一切,並且這窗子是朝東的,早晨的太陽正耀人眼目地照射著。天氣又非常悶熱,我忙把這麵窗關上,又加上黑色的帳幔,屋子裏的光線立刻微弱了,心神的壓迫也似乎輕鬆些。我坐在一張椅子上,看醫院裏的傭人,替我換床上的褥單和枕頭布,他走後我便睡下了。頭頂上的白雲一朵朵的向西北飄去,形狀變化離奇:有時候像一頭伏虎,有時像一條臥龍。……我因昨夜失眠,今天精神極壞,本想在這隔絕一切的屋子裏用一功,或者寫一篇稿子,誰知躺下後,就癱軟得無法起來。而且頭昏目眩,似睡非睡地迷沉了一天,到夜晚的時候,街上的聲音比較少點,我起來把前後的窗門都開了。屋裏的空氣,立刻流通起來,一陣陣的溫風,吹拂在我的臉上,神思清楚多了。仰頭看見頭頂上的天空,好像經海水洗過似的,非常碧清,在那上麵綴著成千萬萬鑽石般的星星,我在那繁星之中,找到其中最小的一個,代表我自己,但是同時我又覺得我不止那麼一點。我雖然不願意,但是這黑夜中最光芒,最惹人注意的一顆星……但是事實上,我也不是那最無光,最小的一顆,因為藏在井底的一群蛙,它們都張著闊口向我呱呱地叫,似乎說:“你防備著吧!我們都在注意你呢!……你雖然在千萬的繁星之中,是最不足輕重的一個,但是我們不敢希冀那第一等的大星的地位,隻要我們能取得你的地位,我們已經很夠了!”……於是乎我明白了,在這種世界上,我應當由一顆最小而弱的星的地位,悄悄逃出,去作一朵輕巧的雲,來去無心,到毫不著跡的時候,便是我得救的時候了。

這思想真太渺茫,不知不覺已走入夢境,夢中覺得我已真是一朵輕巧的雲了。我飄然停在半天空,下麵是一片大海,這時一點風都沒有,海麵上的波紋,輕輕地漾著,清涼的月光,照在這波浪上,閃出奇異的銀花,我正想低下(頭)來,吻著那可愛的海的時候,忽然從海底跳出一條鱷魚來,立時鼓起海浪,仿佛山崩地塌般的掀動,澎湃起來,我嚇極了。幸喜我這時已是不著跡的行雲了!我輕輕浮起,無心的歇在一座山上,那山上正開著五色燦爛的山花,一陣的清香,又引誘我要去和它們接近。忽砰的一聲,一個獵人的槍彈,直射在樹梢頭,那股凶猛的煙焰,把我衝散了。漸漸不是白雲了。睜眼一看,依然是個著跡的人類,無精打采地睡在病院的鋼絲床上。唉!我明白了!到如今我還隻是一個著跡而微弱的人類喲!

我悵惘,我暗暗撕碎了不值一笑的雄心,我搗碎了希望的花蕊,眼前的一切,隻是煩悶可憐!

馬路上隆隆軋軋的車聲,人聲,又將我從天空拖到地獄似的人間,在這時候,我沒有辦法安慰我自己,隻想睡去,或者夢裏,還有不可捉摸的樂園,任我休養我的沉屙。無奈輾轉反側,再也不能入夢。正在苦悶萬分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我應道:“誰?

請進來吧!”門呀的一聲開了,我的朋友莉走了進來,她一看見我的臉色,不禁驚叫道:“嗬!隱,怎麼你病了吧?……臉色青黃得好不怕人!”

“也許是要病了,但是我知道不是身體上的病,你知道我的心上是傷上加傷……我如何支持得住呢?……”

“唉!何必呢?什麼事看開點就好了,莫非你作了亡命,就使你這樣傷心嗎?……其實呢,這正足以驕傲,至少你是被人注意了,我們昨天和庚說笑話說你真熬出來,居然成了時代的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