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日於耜
我不知道村莊的大人們,尤其是那些壯年的男子,為何對年節表現出與女人和小孩不盡一致的低調。正月正,鬧新春。女人用嘴巴鬧。婆婆大娘擺龍門陣,新嫁娘串親戚入戶,老妹子初一十五拽燈戲。小孩子呢,也用嘴巴鬧,吵著吃果吃肉,沒個消停。
雪線未退去,東南風尚遠。最安靜的兩個節氣,趕上最具魅力的月令。新的一年從正月開始。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屬於鬧中求靜。
正月初頭,已有人收拾好新衣,作出一副深居簡出的架勢,那些人我應該叫大爺還是老爸?除了實在推辭不掉的幾戶至親人家要走,他們是不會打堆的。犁、鏵、鋤頭、鐮刀,閑在柴牆的一角,已有時日。鏽也有了,刃口也鈍了,頹勢如滿口蟲牙的老人,此時若與村莊的男人們廝守在一起,倒是挺入詩意。
盆周山區的金屬農具,天生對季節更為敏感。它們尚躺在牆角裏。上旬立春,下旬雨水。雨水一上來,蔫了一個冬天的犁頭、鋤頭,也欲立起精神來。
男人們手頭的動作,有章有法。犁口鏵口的刃鈍了。尋出鋼銼,橫銼三下,豎銼三下。越銼越快。鋤頭鐮刀,上了點鏽色。搬塊紅砂石砥一磨,鏽便除了。也有蝕得無法磨的,得送街上鐵匠鋪子回爐。
還餘得空,就砍回幾竿竹,編點撮箕、背篼、曬墊備用。末了,再通幾根引水竹筒,這是不能再拖的。農閑裏疏水筒,重要性等同於過大年清理簷溝整理農具。等抵攏農忙時節,倘若水筒破口,斷了水,那是要命的。農村裏引水,一般是就地取的竹材,經不了曝曬和冰凍,容易裂。一年換幾根,兩三年換一通。通竹筒有趣,一截小鐵條,穿進竹筒,叮叮當當一連串,像倒豆子。
再閑不住呢,趁著趕場天,去牛市上逛逛,看看有沒有外地販來的水牛,有便順帶買一頭回來養,備三月間抄板田(稻田初犁)。自己家牛欄裏還有一頭,隻是養了很多年,一直想淘汰掉,下不了決心。仿佛家裏的某個老人,平常沒在意他們的存在,一旦走了,忽然想起來時,誰都會流淚。
放不下的還有另一件事。望樓上還堆著稻種和玉米種。秋天收回的糧食本就不多,除下種子,差不多缺半年口糧。關節眼時候,要是被耗子和鳥雀偷點,就種不滿幾塊地了。這種憂慮,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後,農村全部用上了農業技術部門供應的良種,才得以消除。
不用愁心的,除了小孩,還有一村的女人。村莊裏的女人都去腰鼓隊了。繼母當了藝術指導,二姐是骨幹。幾個嬸娘和堂嫂,學著吊了幾嗓子,也能隨隊串鄉唱燈了。腰鼓隊有二十幾個人,都上了把年紀。六十歲的姑媽,紅粉一抹,鳳冠一帶,墨鏡一罩,細腰一扭,那就是青春活力的“老妹子”。真正的老妹子,都去城裏打工了。
村莊,寂靜得出奇,好似大雪封了各家的門戶。
正月十四五,學堂報名開學。讀大學、高中的,乘火車、汽車去了城裏。上小學、初中的,去二十裏外的鎮上住了校。連幼兒園也是寄宿製的,到了周末,娃娃們才回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湊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嘴邊親一口。
老人們的笑。娃娃們的笑。電視外的笑。電話裏的笑。火塘的笑。月亮灣的笑。
偶爾還能聽見幾聲令人羨慕的鞭炮響。那是幾個懂得節約的娃,留了存貨,沿村放,還邀約來一幫子的娃,邊放邊炫耀,眼神充滿蔑視。那些沒炮放的娃,隻能當跟屁蟲,像簇擁一個英雄。忽地聽得碗盤子碎了。娃娃們不小心碎的。炮仗碎了。大紅炮紙碎了一地。大吉大祥。黑夜碎了。星星也睡了。歲歲平安。
最後幾聲炮響,消失於下半夜的夢鄉。村莊與夜色。睡意與清醒。都是放鬆的,不知不覺的。混沌深處,有幸福在等待。年節,有過完的一夜,快樂則無邊沿。苦難也無邊沿。正如此刻,春節——中國農村盛大的集體彌撒,它的意義差不多已被我們善意地渲染和鋪陳,年複一年,透支殆盡。
四之日舉趾
進入二月,一些事物會淡走,一些事物又上升到村莊的表麵。一來一去,推陳出新。
雪尚未讓出最後的高地,杏已是按捺不住。一點,兩點,三五點。杏的攢動,由低而高,先疏後密。這有點像小學生學畫米點山水,畫錯了,添一筆,不滿意,再添一筆。最後總算把一張紙畫滿了。
村裏有自視喝過墨水的男人,代表者有我的父親,高中肄業生安枝,到峨眉山背過火磚修金頂的大堂兄榮華。他們的行為有標新立異的嫌疑:去村頭折些尚未開繁的杏枝,湊近鼻子嗅嗅,末了,再來兩句七言絕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滿園春色關不住,一隻紅杏出牆來。”……
我的老爸會第一個搖頭叫板——杏不是什麼好東西,又酸又澀,比梅不如。杏花更不是,還出牆來!老爸念私塾不用心。他好看戲,花燈戲,堂燈戲,柳連柳,甚至還進城看過川戲和樣板戲。據他講,那才叫“看戲”,耳朵背,就睜大眼睛看,反正也聽不太懂。更多的時候,他的工作是當大隊支部書記。當大隊支部書記,有兩件本事要會:認得一些字,會念公社的文件;嗓門大,招呼群眾出工時,無需挨家挨戶地吼。
老爸輕視我父親的文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任憑我們一家人怎麼忙碌,地裏的活似乎一直沒完沒了。我父親實在不甚清楚,今天該做什麼,明天又該做什麼。
老爸在這方麵,顯然有著父親不能比的優勢。早上起來,揀什麼農具,往東頭還是西頭,都是不用多想的。他僅憑自己的直覺,就能摸到活路。到了地裏,你會發現,他選擇的活確是最緊要最合乎時令的。令我驚訝的是,他甚至能像念課程表一樣,準確地說出幾種果樹的花期順序:杏花最先開,櫻桃隨後;到了二月尾巴上,才是李和桃的天下。我的文字裏一些關於村莊農事和植物的常識,大多來自於他的經驗。
2007年的農曆二月,當老爸再次看到杏花滿山的陣勢時,已經找不到叫板的對手了,我的父親早不在人世。
“老爺,如果大老爺說的那兩首不算寫二月最好的詩歌,你看這兩句如何?”剛上初中一年級的富強娃對老爸說。富強娃是老爸的孫子。
富強娃搖著頭就來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老爸大約是沒聽明白,仍然很高興,連叫了幾聲好:“管他桃花杏花長安花,剪刀鐮刀彎刀,隻要會背就好。你大老爺是有學問的,會寫對子背絕句。現在種莊稼的手藝沒人要,肚皮裏的墨水卻吃香了。可惜你大老爺不在了,要不他一定會誇你有出息。”老爸對父親態度的轉變,大約自我父親去世後開始的。我想,他的轉變,的確已有了一點文化的影響,但更多還是出於懷念死去親人的情感使然。
富強娃被誇,自然高興,又埋頭寫課業,一邊寫,一邊哼哼:“二月二,龍抬頭,龍不抬頭我抬頭。”
富強娃一哼哼,仿佛提醒了老爸什麼:“抬頭好,抬頭好,鯉魚一抬頭,就變成了龍了……糟了,差點忘了你奶奶交辦的事。”富強娃的奶奶去太外婆家還沒回來。
“啥事哦?”
“給新牛犢穿鼻索。這幾天,杏樹剛開花,水還精冷。過幾天,太陽冒起來,可以教它下田拖犁頭抄板田了。梨樹田的三塊板田就是給它留的。”
“幹嗎要穿鼻索哦?”
“要它聽話,乖乖地學拖犁頭。”
“它不聽,在田裏亂跑呢?”
“才怪!敢不聽話?我用竹丫抽死它。再不聽,就扯鼻索,使勁扯,痛得它喊媽!嘿嘿……”
“哦……”
富強娃,若有所思,又埋下頭寫。他一定想起了西遊記裏唐僧師傅的緊箍咒。
二月的一天,我鄭重地記下了我的老爸和他的孫子富強娃上述談話。類似的談話,我的父親似乎也曾與我探討過。父親是個讀書人,性子急,我們之間的談話可以理解成為長輩對於晚輩的訓教。同樣是在二月的某一天,同樣是以村莊為背景,同樣是關乎二月的話題,在父親和老爸看來,當一些事情再次被提及,說明已是絕不能再怠慢了。
蠶月條桑
如果說杏花和櫻花,之於春天具有開辟和啟蒙的意義,那麼到了三月,滿世界呐喊奔跑的都是訓練有素的革命青年了。油菜花、楊花、柳絮,以及種類和數量都算得上無人能敵的草類。作為領袖,它們再一次被擁戴。它們燃放的激情,幾乎主宰了蜀南山區三月的全部,連最不易察覺的角落,也插滿了春天的旗幟。同樣的事件,如果發生在江南,營造的卻是才子佳人似的幽雅——柳絲太柔軟,煙花太朦朧,油紙傘撐不住一場透雨。
我現在要敘述的是蜀南的鄉下。那裏居住著我的農民親人。他們每天做著同一件事情:扛著農具出村,扛著農具回屋。其間的程序,很少有人去過問。這話要放在三月,具體說來是三件事:翻田,鏟地,打桑丫。
就此三件事,我分別谘詢過三個人:老爸,二姐夫,二姐。
老爸架了犁,扔了一把草,糊住牛的嘴巴。接過我遞的煙,說,翻田是重器活,光有力氣不行,光有使犁的那點手藝也不行,還缺不得脾氣。啥脾氣?你使喚的是聽得來話卻說不出來的啞巴牛。你說要啥脾氣?
我就笑,你就當它是兒,偷懶,不聽話,就揍。實在不行,就當它是老子,它脾氣不好,就將就它,給它吃的,它不就賣力氣了?
你說的啥屁話?老爸一頓好罵。
二姐夫的回答更讓我不得要領。現在哪個還鏟地哦,連冬地都不挖了。
你山上那些地不種包穀了?
種得不多。陡坡上的地薄,種了茶。剩下幾塊熟地,平時丟荒,想種了,灑一遍滅草靈,草一倒,一鋤一個坑,補上肥料就行了。
二姐夫的話讓我詫異。如此當農民,豈不太輕鬆了?
輕鬆?地裏不生錢,就隻有去打工賣勞力了。
我笑道,那是去城裏當工人,掙工資。
第三個問題,我問的是二姐。二姐正在地裏摘茶。
我說,姐,你把茶砍了,換成桑吧。蠶繭價又翻上去了。到處都在傳日本人以為我們這裏的茶葉打了農藥,不要貨了,今年的茶葉要跨價。
砍茶種桑?1982年,我在地邊種了桑,養了半張紙的蠶種。1995年,好多的絲廠都倒閉了。蠶養不出來,我就換成了茶。誰知道,沒過幾年,蠶繭又翻回來,鄉上的幹部鼓勵我們,各家各戶還發了蠶種,我一下養了幾張紙。後來喊退耕,搞茶葉基地,我又跟著起哄,換成了茶。還沒等來錢,又要喊換。這不折騰人!
你不砍,明年你摘的茶葉,就隻有一家人泡茶喝了!
二姐瞪了我兩眼,說,屋後的林子大,養雞最劃算。現在雞價好貴,她都舍不得吃。她家是獨居,不會擔心雞群糟蹋人家。
我說,一次別養多了,慢慢發展。最害怕得雞瘟。要是染上了,一隻也養不活。
二姐就說,莫擔心。她家是村裏最蹩腳的,幾乎住在半山腰上。山下最近的雞群,離她家也隔了幾坡幾坎。
我就沒話了。我不曉得雞瘟跟距離遠近的關係,也不敢亂出主意。但我還是堅持砍茶養蠶的觀點。臨走的時候,我勸二姐,砍吧,把空地都種上桑條。明年三月,我來幫你打枝。放暑假,我叫兒子也上山來看喂蠶,順便幫個手。
二姐沒有說行,也沒說不行。仍舊摘她的茶。清明前的茶,還隻冒了個嫩尖,要在往年大市的時候,是做上等“竹葉青”的好料,一斤賣二十多塊呢。
要二姐一下接受我的意見,是不現實的。畢竟,搞這片茶園,幾乎耗盡了她和二姐夫兩人幾年的心血。這一點,我理解。作為盆周山區的莊稼人,很多事情由不得他們自己做主,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如果不摻雜其他的因素,我更希望每個三月,回到盆周山區,看到的是男人赤了雙腳下田,女人采桑摘茶的詩情畫意。“竹葉青”,難得的好聽,雖然隻是某個茶葉商品的名字。一邊是茶香嫋娜,一邊是桑之沃若。這份意境,原本很生動。
四月秀葽
“葽”,這是個可以從字形上去賞讀的單音節詞。陽光之下,女子微立。草蓬於頭,雙臂於胯。頸項如蛇,蠻腰如水,腿束成了瘦麻。這個造型比較符合鄉下讀書人的審美趣味——長相平平的草棵,擠著往上裏抽條。
可惜我不能像解釋“秀”一樣,對“葽”字的意義予以詮釋。“秀”的字麵,不單指莊稼拔節灌漿,孕育秋實,還抒寫了成長中的草棵所特有的那種新鮮飄逸氣象。“葽”呢,據說是一種古老的植物。從高領細腰的形象上看,更符合蜀南常見的幾種禾苗的標準:稻子、包穀和豆麥。高挑的身材,大老遠就能看見它們蓬勃向上積極攢動的穗。冬天剛收縮了一圈的肚囊,似有些鼓蕩了。
農耕文明時代,蜀南鄉親們的洞察力有餘,想象力不足。
在我看來,四月的穗,更接近於柔性。
它是從稗、官司草或狗尾巴花等草本植物的頂部,拱衛出一層纖細的茸毛。喝了風見長,飲了露也見長。萬物紛紛宣告自己所得之天下。
它是從葡萄、牽牛,或豌豆尖的側莖上,冒出最細嫩的芽尖。按照潛意識既定的方向,組織藤蔓的長勢——滿頭霧水,兩眼望穿。
分明搖曳多姿!
名詞在有效的距離之內,完成了一生中最深刻的轉化,從莊稼到菜蔬,從犀利到柔鈍,從一種經驗到另一種經驗。還是想破腦袋也不得要領啊。
四月上中旬,立夏。不破不立。有樹當立。邊建邊立。頂天立地。亭亭玉立。立足,立足之地。“葽”,立於四月。四月立於夏。季節是慷慨無私的。它把所賜予的每一天,每一個黎明,每一個白天,每一個黃昏和夜晚,最大限度地延遲拉長。四月為此看上去很緩慢。
四月下旬,小滿。草木繁茂。青色被平分。果實在暗處。麥子和油菜,快把頭埋進土了,都在暗地裏較著真,憋著氣,想著“滿”和“小”的事情。“小”,可不可以寫作“少”?小腳小跑。一路碎步。涓流渙渙。細切的,長足的。涓流渙渙走高處。從植物的根出發,邁過莖、葉和花的家門,直抵種子的方向。“滿”則更有態勢,果實漸被水意充盈,衣服越穿越小,緊繃繃的曲線都快藏不住了——女大十八變。現在流行“秀”,四月秀葽的“秀”,換成民間的說法有點類似“滿”。不過,我更喜歡“秀”,“秀”是我鄉下一個堂妹的乳名。
堂妹秀,兩歲尚不會說話,四歲還走不穩路。八歲上了小學,因為實在懼怕老師提問,加之老爸對堂妹的輕視,念了兩冊書,就再也不想去學校了。窩在家裏做了十年活,人也沒長高多少。這並不影響她出落成為一個成熟的鄉下妹子。秀滿十八歲那年,在父母的催促中,急著嫁到了鄰村。那年,我已從城裏的學校畢業,做了鄉中學的教師。每次回鄉,我會路過我們村和堂妹婆家途中的一所村小。聽著教室裏傳出的童聲,我會反複想起一句話,這是我和堂妹秀曾經的課堂,我念完了小學五年,秀念了一個秋期和一個春期。
五月鳴蜩
穀雨之後,牡丹開罷,殷紅被流水拂風吹去。荼接著開了。這初夏的秋,一園子的怒氣,擋也擋不住,像一堆不修容飾的怨婦。最數苦楝花姍姍來遲。美人遲暮。開一朵,落一朵,邊落邊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長發飄飄的五月之始。
當一切都快結束之時,芒種和夏至接踵而至,這才清楚地現出了夏的全貌——鮮明的由靜轉動之始。
天氣漸熱,終於可以脫掉衣衫,大聲嚷嚷了!
“日北至,日長至,日影短至”。教學先生在黑板上方方正正地寫下一行字,揮汗如雨。而後,領一課堂的學生娃大聲誦讀起來。
“螳螂生,始鳴,反舌無聲”。學生們沒應,估計詩文太生,尚未念順暢。先生便啟發到,這是文言文的節奏,需調整好情緒,搖頭晃腦地吟哦。
“立夏鵝毛住,小滿雀來全;芒種五月節,夏至不納棉。”這句好念,也好懂。四月,立夏、小滿,五月,芒種、夏至。是說,夏天到了,麥子、油菜黃了,麻雀偷吃莊稼,天氣也不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