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黃昏總一拖再拖。一天的農活尚未完,肚子已餓得不行。地裏勞作的人群像螞蟻,一片樹葉就能把他們遮掩。樹葉是靜止的。莊稼是靜止的。石板路是靜止的。房屋是靜止的。
隻有炊煙緩慢地直起來,挺撐不久,又折了腰和脖子,一直順著溝壑彎下去。幾聲咳嗽和小孩的呼喊,遠遠的,能聽到,偏不見。炊煙,黃昏裏唯一生動之物。
比黃昏還遲還黃的炊煙。那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炊煙。
也有叫人煙的。它意味著三個形容詞:“飽”(往往感覺則相反);“暖”(與之相關的是火塘、棉襖和母親燈下那張老臉);還有“幸福”。幸福是什麼?大人們說,跟一頓飽飯、一夜好瞌睡比起來,幸福是狗屁。讀書娃說,幸福像花兒一樣,原上多的是好看的花兒。與大人們不同,讀書娃對幸福的理解,除了好吃,好睡外,還多出好看來。
讀書娃實在,好吃,好睡,還不缺少夢。
三間茅屋。大人住正房,男孩、女孩分住兩旁廂房。建四間、五間屋的,被視為給錢燒的。正房光暗,大人們躺進去,呼嚕打得響亮。廂房朝陽。幹淨的陽光。夢搖著搖著就過來了。夢見自己率一大群豬、羊、雞、鴨,滿村子閑遊,所過之處皆為領地。夢見一大屋人,擠一堆吃飯,睡覺,嘮話茬,把一縷炊煙往散裏攪。
炊煙並不見得好看(倒是好聞極了,夾雜柴火、糧食和動植物油的芳香)。那時候,我還不會使用像“嫋嫋”一類的形容詞(據說,那是很富詩意的)。我的習作常常被老師判為“辭藻貧乏”。“村支書和隊長家的炊煙,青黃青黃的;村支書和隊長的臉,也是青黃青黃的;村裏很多人的臉,都是青黃青黃的。”“青黃”、“青黃青黃”或“又青又黃”,一詞似乎被我無數次地使用過。
因為,那些“青黃青黃”的臉,太過熟識。我所見過的臉,幾乎都出自同一張模。陌生的麵孔,來自村外,隻有去鄉場的途中,才可撞見。青黃臉支部書記是我老爸。他管一個生產大隊七八個生產小隊(通常說生產隊),算是村裏的大官。老爸少管生產小隊的事,但他是本隊人,隊長隻能排老二。另一個青黃臉隊長,是我本家一上門女婿,待人溫和,催工不催實。隊裏唯一的高音喇叭,掛在大槭木樹上,黑咕隆咚的,好似烏鴉窩,但比烏鴉還噪。成天都有人在裏麵喊話(一直以為公社的幹部嗓門才那麼敞亮)。樹下,十多間瓦屋連一片。誰家的屋能有這麼排場?公家的屋就有這麼排場。公家是誰?生產隊。所以,那房叫“公房”,也就一碩大糧倉。秋天了,糧食收回來,堆放進去。在沒有分配之前,高粱、玉米、稻子、紅薯和大豆,屬於村裏所有的成員,放在誰家屋裏都讓人不踏實。很多時候,公房就沒填實過。地裏出產的糧食太少,等大家把口糧領回屋,餘下的留種都不夠。也不能白閑著。又買來柴油機、打米機、磨麵機,辟了個大米房。還有空的幾間,用以盛放犁、靶等大型農具。一時賣不完的竹麻捆子也塞進去。到了冬天,活鬆了,隊長又變著花樣,召集大夥趕到公房,生一堆火,腳挨腳圍攏來開會。
那會無疑是村裏最為鬧熱的聚會。年關即將來臨。請來人放壩壩電影,耍燈戲。放電影樣板戲,年輕人尤甚喜歡,誰都能哼幾句。老年人喜歡堂燈,古色古香的一種民間雜戲。會演此戲的方圓百裏數十個村,超不過二十人,都是些讀過古書,上了年歲的老藝人。隊裏花錢置辦幾桌酒席,請堂燈藝人唱一台,末了再送點人情。花銷還是大,收成再好的年頭,也隻在過年才能請來助一下興致而已,不能鋪張的。小屁孩愛看的是獅子燈,“翻五台山”就好看至極,簡直驚心動魄!可惜,掰指頭算,也沒看過幾回。
大隊裏還有別的生產隊,在公房裏開批鬥大會,逮捕犯人的。我們生產隊的公房從來沒派過如此用場。村裏的人信奉柴多火旺之理,不放過任何公共的聚會。開批鬥大會逮捕犯人的時候,那些生產隊的人,將公房的火塘燒得比平時還旺。事情再不光彩,也得把煙火撐起。何況,公房同屬於生產小隊集體,幾乎就是一個大家族的麵子。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公房之於每一個集體成員,如麵子之於人。那時候,村莊更像一個龐大的“家”。大家長就是村支書老爸,二家長就是女婿隊長。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二
我要說到八十年代的集體勞動。紅旗獵獵,歌聲嘹亮,如此雄壯之陣勢,已成往事。土地被切割成許多塊,人們在屬於自家的那一塊上忙碌。每天要做什麼活,沒有了隊長統一喊話,各家出工、放工時辰,參差不齊,卻不見有誰把莊稼給貽誤了。季節都在各自手上掐算著呢。
母親下地做活,老一個人低頭悶著,也無言語。偶爾能聽見歇活時的咳嗽和籲聲。原來在集體生產做活的時候,亦是這樣。母親說,身子骨都快累散架,嘴還是歇著點吧,把氣力都騰給一雙手腳。難怪,母親的活總是趕出別人家一截。
我的三個姐姐和大哥,頗不以為然,又不是勞動改造,何必搞得跟犯人一般?他們開始懷念,懷念幾十百來號人擠在同一塊莊稼地,唱同一曲歌謠,喊同一節奏號子。年輕人天生適合有說有笑的場麵。他們有的是充沛的體力和精力,熱衷於麵對麵去比拚,並為此不懈地消耗體力和精力。他們甚至把眾人擠在一堆的集體勞作,視為唯一的娛樂節目(沒有更多的選擇)。農具揮舞(農具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成為道具)。號聲震天(盛大的背景,不假修飾)。我的三個姐姐、大哥以及更多的年輕人(作為演員,他們是幸福的),他們的表演破天荒地很投入。他們把對集體的擁戴,化為對勞動的熱情。公有製淡化了在勞動和報酬之間建立某種聯係。集體勞動提升為過程享受,結果微不足道。
母親並不認這個理。農民靠種田為生。春種一粒籽,秋收一把殼,心血汗水白流不說,一年的光景弄沒了,再找不回來,天打雷劈呀!母親被田地和老天折騰怕了(也許是餓的,人一挨餓,腦殼就發昏,鐮刀、鋤頭看不清楚了,田地看不清楚了,老天看不清楚了,節氣看不清楚了……都看不清楚了,還剩下啥?)莊稼要一手一腳侍奉。田地就那麼一點。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土豆不會因你人手多,就平白多出一窩來。玉米也不會因你嗓門大,就把棒子鼓大點。它們都在暗地裏給你較著勁哩。母親也在暗地裏較勁。跟田地較勁,跟老天較勁。旱了三月,總算盼來了雨水,雨水一至,又綿延不盡。母親成天氣喘籲籲,仿佛從來沒跑贏過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