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黃臉隊長手裏接過土地承包合同的第三個冬天,母親一個人走了。母親離世的時候,還念叨著她的莊稼。和村裏很多的老人一樣,他們把自己的農民身份,看得比很多事情都重要。村裏的人都說,母親是被土地累死的。可惜,母親至死也未曾明白此理。關於勞動的討論,母親與家裏的年輕人,誰都沒有錯。我的三個姐姐和大哥喜歡集體勞動也是對的。集體主動承擔憂慮,快樂則眾人分享。好似切蛋糕,一丁點的快樂,被掰成了許多份,幸福被放大。母親也是對的。她像一頭善良的老牛,下了田地,就一根筋地朝前拉,不可能去想如何解開那根繩,想也是白想。每前進一步都孤獨。孤獨地勞作。承受一輩子的苦累,為等待隨後的幸福。隻是,她沒能等到幸福降臨的那一天。
三
電視的到來,徹底顛覆了鄉村的公共娛樂方式。幾十百來號人,齊聲高歌呐喊,狂歡似的集體勞作,自土地劃歸各家料理就已被拋棄。勞動更多的是與“一個人”有關(母親真是有先見之明)。村莊的人們開始計較自己的勞動所得,對從來沒有見過的“明天”也有了“想法”。屯裏的糧食一層層往上累疊。第一次在信用社開了戶,存上了屬於自己的財富。小孩子的兜裏,裝滿了玩具和零食,別說那花裏胡哨的包裝沒見過,連那些東西叫啥都說出名堂來。男人們的脾氣漸長,抽雜牌的煙,喝雜牌的酒,玩雜牌的牌。新娘子恨不得把全部的新衣都穿上身;陪嫁的大花棉被,六床、八床、十床、十二床……一家比一家有啊。
眼花繚亂的物質。從不曾見過的物質。仿佛好看的肥皂泡,充斥著村莊的現代生活。“幸福”不再是一群人的標簽。很多時候,“幸福”與“麵子”是同義詞,成了衡量一個人對於一群人的人際關係,看得見,摸得著,甚至可以量化為無數組可以比較大小多寡的數字。
黃昏仍然來得遲,人們早早地收了工,回家擰開電視。昨晚的故事,接著往下講述。與過去的壩壩電影不一樣的,電視是連續發生的,是天天都有的。那時候,看一場壩壩電影要等上數月甚至大半年。誰有數月,乃至大半年的耐心,去等待一個並不明確的念想呢。人們很快把壩壩電影忘卻,開始關心停電,關心“另一群人”的命運。頻道有些亂。長串的演員名字。序幕比故事還精彩。最有味道的故事,往往發生在午夜。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喝著不甚明白的飲料,聽著不甚明白的音樂,訴說自己很“愛情”很“幸福”。也有說自己不“愛情”不“幸福”的。“愛情”和“幸福”成為村莊的流行詞彙。
我的三個姐姐趕著把自己嫁到了山外的村莊。村莊很大,再大還是村莊,隻是道路比原來更寬闊,稻子一眼望不到邊。還是要與莊稼打交道,還是要使力氣。三個姐姐在農民的身份上,又多出母親的角色來。愛情並沒有讓她們體會到特別的感覺。勞動從未停止過。她們的勞動,除了自己,還與一個男人和一群孩子有關。這一點,同我已去世的母親極其相似。
隻有父親、大哥和我廝守著電視。電視的到來,讓父親加速地蒼老了。父親總是在黃昏來臨的時候,莫名地流淚。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父親待在家裏不再出門,他已經不再下地做力氣活。隻是在村莊有集體活動的時候,才與老朋友和遠房的親戚打打照麵。父親還學會了喝酒,一個人喝。我和大哥偶爾會心不在焉地陪他喝上一口。喝完酒,我們又去守電視,一守就是半夜。我不知道,要是母親還在,她是陪父親喝酒說話呢,還是陪我們哥兒倆守電視。有一點是肯定的。電視的出現,意味著在五花八門的開銷中,憑空又多出一筆越來越多的開銷,將加重母親的憂慮。
四
誰也不曾想到,年輕人會成為村莊最大的開銷和負擔。我們開始學著電視上另一群年輕人的樣子,試圖離開自己的村莊。我們一天都不願意待下去了。早已待膩。實在不想一天到晚都翻看同樣一群麵孔。不想一輩子隻做待在黃泥巴地的“農二皮”。我們都渴望有出息。同大人們爭論,甚至發生爭吵——出了村,進了城,力氣就吃香了。城裏的人,花大張大把的票子買我們的力氣呢。大人們最終相信了我們的講述——那些來自電視的傳聞。
父親把地裏收來的一季玉米,換成了我和大哥的城裏人身份。二姐夫隨一幫人去北京、廣州修地鐵。榮華去峨眉山背火磚,抬滑竿。榮泰聽說許多年來一直輾轉在周邊幾個煤窯挖煤,黑山、羊河、龍虎氹、白石溝……那些礦窯的名字聽起來就毛骨悚然。
安洪竟然從城裏搞回來一翻鬥車,轟隆轟隆朝村裏開。那家夥的屁股後麵盡冒黑煙。小孩子們坐上去,暈暈的感覺,仿佛駕雲。安洪還帶來了幾個老板,大大咧咧地指揮老爸和女婿隊長,率領村裏剩下的勞動力,把山上的竹樹,齊嶄嶄伐倒,裝上車,拉進城。安洪公認是村裏最能幹的男人。
見男人們一個個往外跑,女人們坐不住了。女人把孩子往老人懷裏一推,搭了安洪的翻鬥車,也去了城裏。聽說先是去餐館端菜、洗碗,後來嫌活累,去了按摩房。
越來越多的車。越來越寬的公路。村莊早沒了遮掩。男人女人開始爭吵。爭吵一天天升級為拳腳相加。男人不開心,染上了酗酒、賭博,去城郊的按摩房鬼混。女人一慪氣,半夜起來就朝城裏奔。不良習氣在各個家庭蔓延。老人的歎息和孩子的啼哭,很遠都能聽到。
老人開始對年輕人關於城市的讚美,產生懷疑。他們詛咒那條公路,詛咒安洪的翻鬥車。幾個小孩恨恨地將鐵釘往公路上扔。安洪一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