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炊煙到幸福(3 / 3)

我不是第一個離開村莊的年輕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當醫生的堂兄榮富,還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已去了縣城。後來,堂嫂也跟著去了。他們的孩子——家族的下一代,一個接一個奔城市而去。聽說城市就是村莊今後的模樣。在奔城市的路上,他們挖空心思抄捷徑走,唯恐自己落伍。

我的城裏人資格,也經常會受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的挑戰。他們和我來自同一個村莊。他們的衣著與城裏人並無二樣,談笑還夾雜著土氣。他們私下裏叫著我家族裏的輩分稱謂。他們甚至購置了房產。捏著房產證,他們把下一代的戶口,正式落在了城市的名下。他們聽得最多的城裏人發牢騷,說他們這些鄉下來的,擠了城裏人的地盤。但是,還是不得不佩服他們借縫插針的生存能力。他們學著城裏人,出入高檔的餐館,出入五花八門的娛樂場所。他們變著花樣地花錢。他們花錢的勇氣有時令老牌的城裏人也咂舌。他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成就感。城市儼然天堂,鄉下人的天堂。觸手可及的幸福。

如果,不是還有像春節這樣盛大的民俗運動,他們幾乎快把鄉村的遺傳密碼丟失殆盡。

2008年春節,我離開所居住的“山水家園”小區回鄉。“家園”,並不同於“家鄉”,“山水”的修飾也屬多餘。茅簷下,一頭豬,“家”最初的樣子。兩人對坐,共食一簋,簋裏盡為酒食,就是“鄉”(“鄉”和“饗”,古時同字)。有了酒肉,我們彼此拉近。酒肉漸多,我們又彼此疏遠。“五州為鄉,萬二千五百家”(《周禮·大司徒》)。“十邑為鄉,是三千六百家為一鄉”(《廣雅》)。鄉裏,越來越小。鄉人越來越少。我出生的鄉,後來叫了一陣子“公社”,前些年又改成了“鎮”。“鄉”怎麼能混同於“鎮”呢,聽著時髦,叫著別扭。成心不讓人叫的名。叫了一陣,現在又改回去了。改回去,才習慣哩。老人們都說,公社啊,鎮啊,盡是玩著叫呢,誰當真。在他們的眼裏,“鄉”就是“鄉”,跟“家”穿的是連襠褲。“公社”裏有家嗎?誰家裏成天開會喊口號?“鎮”上有家嗎?有也是城裏人的。

老人們的道理,並沒有說服鄉下來的年輕人。想想也是,鄉下人一個個都混成了城裏人,“鄉”怎麼就不能混同於“鎮”呢?

鄉下年輕人這樣想的時候,他們正丈量著從城市到鄉村的距離。曾經,他們也做過同樣的事,從鄉村丈量到城市,方向相對而已。地圖上那段距離,畫都畫不上,現在遙遠得像隔了一個世界。

和來時不一樣的,這麼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做著回鄉的準備。春節的時候,我們說端午回吧。端午來臨,我們又說,中秋再回。中秋了,我們還是原諒了自己。我們說,等春節吧,春節就不忙了,春節是無論如何要回的。春節終於來臨。這一年,我們似乎隻做著一件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自己。

做一件事情也沒底。春節來臨的時候,我們還是匆忙,匆忙地夾了行李,匆忙地踏上行程。一天之內,我們至少換乘了三種交通工具,飛機、汽車、摩托車。末了,我們還急著走了一段土路。

一路上,我們碰見許多似曾相識的麵孔,就是叫不出名來。費了很長時間的交流,才搞清楚彼此的輩分和身世。我們大聲武氣地閑扯,說自己如何如何,從村莊奮鬥到城裏,吃了什麼什麼苦,受了哪些哪些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好了,衣錦還鄉了,光宗耀祖了(在城裏的時候可沒有這麼自信)。他們無疑是最有耐性的一群聽眾(也許叫觀眾更為合適,我們的誇誇其談,分明就是一場老掉牙的表演),誇著我們有何等的本事與出息。我們很樂意他們誇我們,誇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並不覺肉麻。作為他們誇獎的交換,我們不停地掏出煙酒,送出手裏的大包小包,都是些城裏人早用膩了的物什。每送出一包東西,就會換來一連串的感激之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給予,就讓他們高興壞了。而他們,那些貌似熟識的一張張麵孔,他們令我們驚訝的,就是太容易、太容易滿足了。

村莊一下聚集來很多的人。各家傾其所有,置辦酒桌,輪流宴請。這是一場不計較成本的人情往來。隻有在包括像過年這樣的盛大聚會時,村莊裏的人才有閑暇停下來,盤算這一年又有哪幾家鄉鄰疏遠了,哪幾戶親戚陌生了。老人們甚至親自出馬,去各家邀請客人,臉麵泛著從未有過的光鮮。

酒菜擺了一大桌,連放碗筷的地兒都有些緊張了。主人不停地勸酒添菜,慢慢吃,慢慢吃,鍋裏還有菜呢。

麵對琳琅滿目的酒菜,任主人怎麼勸,我們竟不知從哪一件菜品動手。如果是三十年前,我會從一塊最肥的豬肉開始。如果是二十年前,我會小心翼翼地點上主人送過來的一支紅塔山紙煙。如果是十年前,我們會在主人數番的催促中結束一桌麻將,盛一碗米飯,草草就座。現在是三十年後的春節。三十年了,我們幾乎嚐遍了自己能想象到的美食(一個小孩的幸福,就是能吃上一回自己想吃的東西;一個老人的幸福,就是一生吃到了自己想吃的好多東西)。麵對三十年不斷累計的飲食經驗,我不知所措!

宴請的酒席繼續在黃昏中鋪陳。我們無比耐心地享用著主人精心備下的菜品。很久沒有了大吃一頓的胃口,我們的飲食激情再次點燃。我們不再擔心營養過剩,不再懼怕酒精過度。很多時候,我們的食欲被抑製,一日三餐在沒完沒了的應酬中,潦草行事。我們對自己的下一餐酒食,不抱任何的期待。

現在,我們回到了村莊。熟悉的村莊,熟悉的炊煙,觸動了我們的饑餓中樞——那份最為敏感最為原始的衝動。

我們在主人不停地勸吃中,一口接一口地品嚐著糧食釀造的白酒。直到傾盡瓶底最後一滴。

我們在彼此的寒暄中,逐樣咀嚼著鄉村原產的酒菜。直到把最後一塊肉片攪進嘴裏。

這一次,我們對食物再次保持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