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學岩和他的村莊
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了第一根火柴。她看見一隻烤鵝走來,不,是一群,一群烤鵝,步履蹣跚,冒著誘人的油香。小女孩可能餓得急了,小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照亮烤鵝的火柴就滅了。小女孩趕緊劃了第二根火柴……
沙學岩的老婆給兒子講故事時,一字一句,像寫詩。故事講了很多遍了。沙學岩老婆腦子笨,讀書成績不算好,倒是挺愛講故事。原來講給老公聽,現在講給兒子聽。講賣火柴的小女孩,講那隻(那群)烤鵝。她總是喜歡在周末的晚上給兒子講故事。她在電話那頭講,兒子在電話這頭聽,講得很有耐性,一直講到小女孩劃完最後一根火柴,一直講到兒子進入夢鄉。
(後來,在所有能搜索到的報道裏,都沒有沙學岩和他老婆更多的信息,似乎連名字也未見諸媒體。有關的報道隻說她老婆是沙香茹的母親——幾乎是廢話,除了事件本身,意義可以忽略。他老婆模樣或許不錯,在外地打工,工作崗位可能是某個沿海城市的酒店,應該很愛她的丈夫和兒子。僅此而已。如果,更進一步分析,最多能找到這樣一層背景:沙學岩和她老婆是小學同學,那時他們的學校叫“菖菖鄉胡莊小學”。這個名字曾經讓他倆自卑。不僅如此,令他倆自卑的,還有後來一同考上了市裏的一所旅遊職高。同學中有一半是城裏來的女孩。女同窗在填寫五花八門的檔案表冊的時候,都會在學習簡曆的開始,寫上“菖菖市第幾小學念書”字樣,以此表明雖然他們曾經一道上過同一所學校,出身卻是不同的。所以,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倆彼此互為朋友——用時下的流行語叫青梅竹馬,而且兩人都有個毛病——填寫簡曆的時候心不在焉,字跡潦草。)
沙學岩習慣了這樣的周末,就像現在,他習慣了自己的工作一樣。他在公路對麵的小區做物業保安。每天上午去小區轉四轉,下午再轉四轉,路線和方向一致。每周加值一回夜班,上半夜轉四轉,下半夜轉四轉,路線和方向,同白天一致。有時候,半天找不到一個人搭話(做木工也是這樣,是不能說話的。一說話,就分心,連家夥也不好使,搞不好會傷人。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才記起來了自己曾會木工。)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小區老板是外地人,聽說原來在沿海搞過電子廠。幾年前,老板買下了沙學岩村裏的這塊土地,原本是要搞廠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閑置了許多年,沒搞成,前年又平地起了幾座樓。按照占地協議,村裏的一些小青年被招到了小區物業公司,成了“有班上的人”。起初,沙學岩並不想去,他會木工活,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外地打工。等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社區的幾個幹部找上門來,要他和老婆兩人,留一個在家。商量的結果是,老婆繼續外出打工,他留下來管孩子。一段時間,他還不習慣。他父母的經驗是,一個大男人要是學得手藝沒派上用場,同沒手藝一樣窩囊。
小區對麵,是他家。之間被一條很寬的瀝青路隔開。瀝青路,有個很拽的名字——“三環路”(儼然隻有大城市才配擁有的名字)。去年以前,三環還是村裏各家各戶的蔬菜地。從家到小區,路並不遠。沙學岩每天就步行,一邊走,一邊哼。穿著幹淨筆挺的製服,邊走邊哼,感覺很不錯。與同村的其他年輕人不一樣,沙學岩不喜歡騎摩托車上班(他並不認為風風火火來,風風火火去,屁股後麵還冒一股臭煙,比穿著製服步行有多美。)沙學岩是去大城市見過世麵的。他的意識裏,城裏隻有兩種人才會騎摩托車上下班——每天挑雞籠菜擔進城趕早市的和外來打工的。沙學岩認為,自從去年三環建成以後,他們家所在的“胡莊”,就已並入了這個曾經令他和老婆十分向往的城市。政府的行政區劃裏,他的村莊實際上也劃歸了這個城市,連名字也改成了“菖菖市菖菖辦事處菖菖社區”。沙學岩做保安填檔案的時候,他在家庭住址一欄裏就是這樣填寫的。後來,他還了解到所在的村莊,與公路對麵的高樓,也就是自己現在上班的小區,已劃歸同一個社區,這令他激動,也令他不解——公路兩旁的人家其實並無往來。
賣火柴女孩的故事又一次講到結尾。老婆還是沒忘在電話裏囉嗦了幾句,你在家得把兒子管好,我在外頭就會一門心思多掙錢。過幾年,寬裕了,買一個二手的“奧拓”,每天你就可以學城裏人,開車接送兒子上學了。開車的事,沙學岩隻當老婆是說笑逗趣。管兒子的事是認真的。兒子名叫沙香茹,是老婆取的。上職高的時候,班裏最漂亮的那個女同學,似乎就叫“香茹”。沙學岩的父親和母親是世代的鄉下人,覺得這名,女孩兮兮不說,還洋氣,洋氣就給“胡莊”沒啥關係了。反對歸反對,決策方可以判定反對無效。按“胡莊”的習俗,一代不管一代,給孩子取名的決策權,在於孩子的父母。娃是沙家的,照理由沙學岩按排行取名。老婆卻說生娃熬了不少痛,連姓都隨沙家了,還不能給自己的骨肉取一回名?隻好由了她。
二、傳謠從一條手機短信開始
三月的周末。在南方的都市,意味著所有與季節有關的色彩將被忽略,唯剩下周末。不同的是,這是每個月的最後一個周末,香茹媽媽將按時收到老板發給的月薪。月薪到手,而後是逛逛街,向同事和家裏發發短信。再而後,所有的事情又重新來過。
三月的某個周末,香茹媽媽莫名其妙地收到五條可怕的短信(直到現在也未搞清這些短信的來源)。短信說,某市冒出了一種怪病,得病的孩子隻一兩個小時,抽幾下筋就死了。好可怕。病名說法不一,有說是小兒“非典”,有說是人“禽流感”,有說是人“口蹄疫”,更有說就是“人瘟”的。手機短信,可笑不可信。香茹媽媽的愛好是看電視劇,照她看來,手機短信不是什麼好東西,除了會搞怪,就是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把兩口子關係搞成“無別外人”(方言,“陌生人”的意思)。
但這一次她卻不安了!
讓香茹媽媽不安的,是因為有一條短信提到了“菖菖市”,那是她的家鄉。短信甚至還煞有介事地開出了預防的藥方:“烏梅七個,杜仲五錢,毛草五錢,用水煎服即愈。”莫不是謠言?既是“謠言”,就不要去理會,否則會被人所不齒。信吧,在她的家鄉,造謠的女人,叫長舌婆。不信吧,短信確實提到了家鄉城市的名字。那個名字,離她的家人最近。信與不信,都打亂方寸。有句俗話不是說,好事寧信其無,壞事寧信其有嗎。此話,照香茹媽媽的理解就是,鄉下人,五尺命,就不要奔一丈。天下從來不會掉餡餅。人一背時起來,牛腳板窩都會淹死人。
她決定把這條短信一字不落地發回老家。
老公沙學岩收到短信後,很快反饋給香茹奶奶。他說,他在小區裏的工作是隻和陌生人說話。認識他的人都是更大的城市裏過來買房的,他與那些城裏人的交往僅停留在禮節上。早上好!有事嗎?那個踩三輪的,出去,出去……直到現在,他們彼此雖說著話,卻互不認識。他的意思是,他並沒有獲得與這條短信有關的信息。
香茹奶奶自是不信。鄉下比城市清靜,什麼病還會大老遠跑到鄉下來?她活了幾十年,見過的死人無數,年輕人都是跑死的,老年人都是老死的。她的經驗是,一個人,有吃有穿,隻要別成天毛毛糙糙,想著朝公路上跑,朝城裏跑,平平安安等著老死,就是好命。鄰居的太婆們也接到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們發回來的消息,也犯狐疑了,好端端的一村子娃,沒聽說誰家有啥怪病啊。莫不是城裏……大家往公路那邊的小區望去,那是老人們心目中的“城裏”。還好城裏和村子隔了一條公路,對麵有什麼也不會跑過來,孩子們也不會跑到對麵去。太婆們似乎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