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勝,戴勝

西屋外閑了一塊地,不知怎的就綠了。剛下罷最後一場雪。春雪催人,也催草。待雪從山腰融到山尖,天氣陡地暖得要減衣衫,衣衫一減,人即瘦長許多。草見風就長,那塊地看著看著已鋪了薄薄一層草。真想踮著腳尖踩上去,一定是一種空空的失落吧,也許尚有一丁點的實在,也不過踩踏棉朵癢癢的軟。偏隻那三隻鳥有福受用。午後,雪洗的陽光,與草尖上新冒的綠,一樣新鮮幹淨。圍牆外飄過來三隻鳥,倏地一下,隱約聽見翅膀攪動午後的寂靜。園子外是扶疏茂密的林子,一段矮牆暗示了草地的歸宿。當然,在三隻鳥眼裏,矮牆的存在不會超過一段老去的枯枝。我看見了它們越牆而過的姿勢,翻飛起伏,錯落有致,好似蝶衣翩翩。麻雀、地鴉,蹲於矮牆,東張張,西望望,要是瞅準沒人,一個箭步就溜下來了,像做賊。這是幾隻穿戴整齊的家夥,他們的表現大大咧咧。我想它們是從遠處的林子裏一路尋訪過來的,來此為討幾粒食糧。春天的林子裏,鳥漸多了起來,莊稼和草籽尚未成熟,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可它們怎的知道草地的主人不會趕它們走?倘若不是主人忙於耕作,無暇顧及這幾位不速之客的造訪,就是鳥們心存善良。其實,這會兒我正在不遠處偷窺它們,木格花窗正好把我和三隻鳥分隔在兩種境界裏,相距幾步,不過有時候咫尺即是天涯。我手握相機,忍不住竊喜,外加心跳加速,簡直就是一副小人物的心理。相比之下,那些鳥的彬彬有禮,甚至可謂忘形,倒是令我驚訝不已!想來不是一般的討食者。堂·吉訶德流落鄉間的時候,好不落魄,唯獨骨子裏的貴族氣質掩飾不住。魯迅先生小說裏有個叫孔乙己的,也窮困,也潦倒,但那件髒兮兮的長衫,就談不上衣冠楚楚了。眼前的三隻鳥,步態端莊,落落大方,想來不是涵養有素的紳士,就是入道高深的智者。

草地上有蟲子,也有我的同事從窗戶扔出去的飯粒。我數過,草坪上的這群鳥共三隻,前些天我數過,也是三隻。不會錯的,因為每個午後,它們會準時飛臨,我也是一個人依偎在窗前,花格的窗戶可做取景的框架。怎麼剛好三隻?除了那些鳥,這樣的問題永遠也沒法證實答案。可惜它們討過食後,又沿著來時的路飄去,一言不發。春天以來,它們都是如此沉默寡言,也許早已悟得沉默勝於金口的道理。不過,我寧願相信它們是三口之家。它們抓蟲,把草坪暗處的蟲子都翻了個遍,撒了幾堆糞便,很消遣很愜意的一副休閑表情。兩隻一直保持某種合適的距離,一隻挪半步,另一隻也挪半步,不離也不棄,許是父母。另一隻,一開始就把那兩隻落得遠遠的,腳步也勤,腦袋不停地轉來轉去,頭上的翎羽高高向後撩,像戲子插於肩上的一杆杆旗幟。我專門問過鄰居的鄉親,知道這裏的人喚那鳥叫做“沙和尚”。“沙和尚”,唐僧的三弟子也叫這個名字,好一個幽默的名字。鄉親們講了不少這鳥的好話,說“沙和尚”不僅長相好看,品行也好,從沒聽說有過糟蹋莊稼的劣跡。更重要的是這鳥還逗人喜歡,春天一到,它們會穿過林間的罅隙,迎風嫋來。它們喜歡湊熱鬧,哪兒人氣旺,就擠哪兒,有時候甚至會冷不丁地落在某位歸家農夫肩頭的犁耙上,真是會開玩笑。我把我從鄉親們那裏聽來的故事,以及從草地裏偷拍來的照片登在了博客裏。一位遠地的朋友看過那些圖後,專門跟帖告訴我這鳥的來曆,言語之間欣喜溢於言表。說來嚇一跳,原來那鳥叫戴勝,如雷貫耳吧,我真是有眼無珠。戴勝!戴勝!這樣的鳥名,我隻限於在欣賞珍禽郵票或者中國剪紙的時候才看到過,似乎還記得有個叫趙孟的皇室畫家所作的設色卷軸《幽篁戴勝圖》,典型的南宋院體風格,很有名的一幅畫。實在地說,如果此畫不是出自那個畫家之手,也算不得怎樣的好。冠飾華麗,尾如絲絛,脖頸上憑空多出一圈珠光寶氣,倒是那幽篁瘦竹還看得順眼。看來,畫上那鳥已完成從民間走向皇室的蛻變,不僅模樣俊俏,連氣象也大了。盡管如此,並不影響我對於戴勝一名的厚愛有加。戴勝不如“沙和尚”叫得民間,卻也含蓄雋永,書卷氣十足,顯然名出書香門第。不知道我所叫的“沙和尚”和朋友說的戴勝,是否一致,我更相信所指的是同一種鳥兒。迥異的味道,彼此消解,相互映襯。一白一文,大俗之外還見大雅。

糟糠,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