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蜜蜂的呼吸
油菜花開了。山南開了,往山北開。依次開去。先綻放一朵,後是一群,絡繹不絕的一大群,前赴後繼,氣勢恢弘。其隆重其熱烈,超越了眼下的春天。這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五隻蜜蜂已經啟程。它們總是能恰到好處地踏上油菜花的步伐。春天的舞池裏,五隻蜜蜂是油菜花的絕配舞伴。蝴蝶就反應遲鈍了,鳥兒也是姍姍來遲,缺少緊湊感。等它們匆匆飛淩春天的枝頭,油菜花已經走得很遼遠了。蜜蜂是幸運的。
五隻蜜蜂是母親的鄰居。五隻蜜蜂剛從另外一片油菜地裏過來,那片油菜花正在成熟,稀裏嘩啦地就倒下一大片。愛情孕育之初最動人的一幕,五隻蜜蜂都看見了。羞澀和驚訝。嘴巴老大。無論怎樣地用力,也喊不出一個字來。現在,它們來到了母親的油菜地裏。母親試圖穿過那些油菜花地。母親一個人在田間勞作時,模樣很美。穿過去還是油菜地。整整一個上午,母親似乎在尋找做件什麼事,似乎又不太明確。很多時候,母親勞作的目的並不明確。母親的擔心,是不必要的。油菜花一盛開,勞作的結果都托付給一片陽光了。這不是母親所能把握的。除了一刻不停地勞作和擔心以外,還能做些什麼呢?而且,勞作的結果往往超出預料,擔心也顯得多餘。這不是母親一個人的悲哀。
現在正值午後。油菜花開得愈加的壯觀了。母親看不見花叢裏的五隻蜜蜂,但能聽見蜜蜂們的心跳和喘息,嗡嗡,嚶嚶。想來它們正端坐在一枝油菜花上。一、二、三、四、五,母親細細聽著蜜蜂的小叫,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擔心不小心數丟了一隻。母親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的母親應該給它們取有名字的。沒名字也好,隨便叫個啥也親切。
每個春天,它們都要造訪一次。母親習慣了那一群蜜蜂季節性的做客。整齊。端莊。鋤盡了最後一棵雜草。所有的準備性勞作都已經告罄。母親長籲了一口氣。蹲下來,握住一朵油菜花,差點碰疼了油菜花的呼吸。不是作秀,是在細細打量,就像打量自家的兒女。母親的油菜地是關於春天的出色習作,每個春天更新一次。不是簡單的複製。今年的那撥,絕不是去年的那茬。今年的油菜地,再次會聚了春天裏最重要的繪畫元素。色彩。芬芳。以及愛情的細節。微微一顫,令人心動。
油菜花毫不掩飾自己的色彩,一望無垠,大肆鋪張。陽光把春天的主題色彩,都賦予一群油菜花了。燦爛的油菜花,就是陽光的平麵呈現。而秋天,金色、彤紅和豔紫,稻子、玉米和高粱,都爭著來承擔了。所以,油菜花也是幸運的。桃花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桃花雖豔,卻輕佻,也常鬧騰些緋聞,紅顏薄命哩。李花和櫻花呢,有誰能過目不忘銘心刻骨。像雲,像霧。這樣比喻無疑是恰當不過,突出了那份捉摸不定。再比如春天的微風。春天的微風,拂過臉上,除了偶或夾雜一點料峭春寒,要找點春天的味道,總感覺有些牽強的。陽光選擇了油菜花,也就是選擇了春天。偏愛,狹隘,別無選擇。從這個道理講,陽光也是大手筆的。潮水一般洶湧的花朵,營造了盛大的慶典。強大的色彩撞擊力,致命的一擊,撼動了一群高高在上的複眼,它們正把視覺齊齊地聚焦在春天內部。那些複眼,從來都是不屑一顧。在油菜花的前麵,別說是蜜蜂,就連那些傲慢矜持的事物,同樣都是不自信的。暈!幾乎是異口同聲。五隻蜜蜂努力把持住搖搖欲墜的身軀,端坐在一枝油菜花上。春天的私語仍在繼續。
芬芳同樣是無所不及,無所不入的。不僅是花朵的芬芳。花朵的芬芳,稍縱即逝,風一吹,就煙消雲散了。莊稼的芬芳,沉著實在,具體可感,即使舉過頭頂,也是漸漸向下的。油菜花把花朵舉過頭頂,躍躍欲試。花香紛紛墜落。五隻蜜蜂的翅膀被重重擊倒在地。一地的芬芳。這不是蜜蜂要關注的。就像油菜花朵是四瓣,或是五瓣,也不是蜜蜂關注的。母親也不會去關注這些。雖然,我的母親此刻離一朵油菜花是如此的近,親密的接觸,距離為零。母親隻關注莊稼,蜜蜂隻關注花朵。二者構成了春天的厚度,以及可供勞作的遼闊平台。
三月的油菜花,作為花朵的一麵,它的容顏,它的才情,已經發揮到極致。作為莊稼的一麵,剛從五隻蜜蜂的造訪開始。三月即將離去。母親和五隻蜜蜂,結伴穿行過油菜地,風姿綽約,很快便被又一群油菜花淹沒了。春天的場景,是母親和那五隻蜜蜂一手一腳設計的,反過來又淹沒自己。
天藍:風箏的追逐
三月裏,各種花草競相開放,就像在奔赴一個季節的盛會。三月很擠,連最不起眼的角落也已經是擁擠不堪。春天很近,眼前的一棵花草便是。隻有另辟蹊徑了,低處已沒有餘地。風箏把春天的領地往高處擴張。很快,一個天空都是風箏的天空了,一個三月都是風箏的三月了。
相互追逐。漸次上升。行動中的風箏,為尋找屬於自己的一片晴空——整塊的純藍,飛揚澄明,一碧如洗。風一吹來,風箏便漲滿了,風箏也需要綻放。藍天的藍,正好提供了這種可能——公正平和的財富分配——視覺上的精神享受。不管是誰,不管在什麼角落,隻要有一雙慧眼,隻要是在春天的角落,抬起頭來,都會擁有一大片碧玉般的顏色。百姓家的紙鳶也好,顯貴家的霸王風箏也好,沒有誰能多吃多占——天空從來都不厚此薄彼與吝嗇小氣的。我相信,這不是詩人在春天裏的無病呻吟,是風箏在三月裏的吟誦,發自肺腑,迎風而唱。
一抬頭就看見晴朗的三月了。正在上升的風箏。不斷加深的天藍,接納了風箏的到來。藍天之藍,一種來自大海的蔚藍色,那是三月的風箏將要抵達的一片水色。大海是什麼模樣,風箏沒有印象。天空和大海遙相呼應,是藍天涵蓋大海,還是大海懷抱藍天?透明的蔚藍與大海一致,由此可以想見大海的寬厚仁慈和遙遠博大。作為時間概念的春天,與作為空間概念的大海,因為一種不動聲色的顏色而息息相通。所謂“春深似海”,想來不僅指春天的深邃寬廣,還暗蘊有顏色的內涵在裏麵。
花朵盛開在春天的內部,花朵的明媚與春天的情緒有關。藍天開在春天的外部,藍天之藍是春天肌膚的顏色——健康,向上,生機勃勃。藍天的藍,是春天賜予萬物共同的膚色,低姿態,平民化。在一片純藍的背景之下,所有的身份失去識別的意義,就像迎對春光,撩開胸襟,亮出坦坦蕩蕩,一切都已在抬頭的一瞬,隨風而逝,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