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
愛情是可以鋪陳開來的,向著對麵的誰,徐徐展開,盛大而又彬彬有禮。比如葵花繞向陽光。葵花繞著太陽轉,星星繞著月亮轉,戀人繞著戀人轉。所以,葵花從早春,入初夏,抵達秋天。戀愛,娶妻,開花,結籽。步步為營的細節。按部就班的情緒。又比如孔雀開屏。孔雀開屏,用得很俗。差不多對應自作多情。對於言說愛情的蝴蝶,自作多情拋卻了貶義色彩。蝴蝶的愛情,附麗於一對翅膀之上。飛翔是愛情的進行式,蝴蝶的翅膀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飛翔而存在。飛翔很累,不經意地上下翻飛也會折疼翅膀。愛情不想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若如此,蝴蝶的一雙薄翼早已發育成一對翩翩起舞的翎毛了。蝴蝶的翅膀附麗有另外的意義。斑斕的也好,燦爛的也好,清奇的也好,炫目的也好,現在迫切需要都展開來,一點一點地展開來。驚鴻一瞥也好,一覽無餘也好,首先是需要自己把自己感動。就像五月裏架上的瓜豆。瓜豆原本也是藏掖著的。瓜葉和花朵,拋頭露麵。瓜豆,探頭探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看不見瓜豆現在的模樣,卻分明能聽見瓜蒂熟落的聲音,能觸摸到瓜豆瘋長的勢頭。現在悄悄地迎合上去,就像一隻手合上另一隻手。愛情的一半,疊加上愛情的另一半,所謂心心相印。花朵開放的聲音,星星墜落的聲音,琥珀凝結的聲音,時光回流的聲音。直到蝴蝶的一對翅膀成為墓碑上的刻字,直到成為億萬年的化石一枚——愛情終於以旗幟或者誓言的形式昭告於天下。
觸角
對於友誼的理解,小青蟲的看法——友誼首先體現於手。朋友見麵,兩手一握,勝過千言萬語。青蟲所謂的手,跟日常意義的手很難對上號,就是現在要談到的觸角。青蟲的麵目本來就不太慈祥,甚至有些猙獰,加上前肢酷似兩把利鉗,倘若蟲們一見麵,迫不及待伸出去,不把朋友生生嚇著,也易引發諸多誤會。得把鉗子收起來,最好裹挾進胸前的衣衫裏。要不就學小學生雙手倒背,挺守規矩的樣子。觸角伸出去,試著尋覓另外的一雙手——臨時的客串演繹為一生言說不盡的戲文。是不是朋友,是不是對手,一試便靈。朋友堅韌溫暖,對手閃爍不定。在正式伸手而出之前,必須得把這一切都搞得有底有實才是。有時,觸角遭遇到的群手並非那麼友好。此刻,往往更需要理智,而不是包容——自家的手倒是友善地伸出去了,回應的卻是對麵那手根本不參與,尷不尷尬。即便素不相識的兩手相握,握得再緊,手心也覺是冰涼冰涼的。於是,觸角兼備了應對各種可能的角色:眼光的犀利,鼻子的敏銳,舌苔的味覺,耳朵的靈通,手的溫暖。從這個意義上講,青蟲的觸覺作為一雙手,是複雜的。很多昆蟲不具備這個優點,這倒是符合像青蟲這種小人物的複雜心理——中性、陰暗、自卑。好在青蟲的觸角不是長在手的位置,這樣首先解決了出手不當的冒失。觸角的位置,剛好分配在一顆腦袋前後,名字也不太好聽。為了友誼,叫什麼都可以,為什麼非得取名觸角呢?硬邦邦的,有種對自己的雙手心存疑慮的感覺。這樣閑說的時候,友誼的成色和底細也就搞個水落石出了,就這麼簡單明了。青蟲是把雙手舉過頭頂後,再伸出去的。儀式搞得似乎很正式很嚴肅很隆重,連空氣都被渲染得有股一本正經的味道。即便這樣,很多的青蟲,對當下的狀況也是比較知足了。因為,沒有誰真正把自己的一對觸角當作一雙手,一雙手老是舉在頭頂,不理解的總覺恐怖。觸角雖是戴在頭上,但青蟲的姿態很低,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觸角甚於前肢一樣,友誼比之生命更為重要——友誼坦坦蕩蕩,可以觸摸,捏著柔韌,看得真切。
翎羽
飛蟲的曰鞘,爬蟲的曰甲,遊魚的曰鱗,走獸的曰毛。穿鞘的呆板,著鱗的遲鈍,戴甲的張揚,披毛的臃腫。唯獨禽鳥的才配稱翎羽。高貴輕盈的名分,與飛翔有關。可以做一次短暫的旅行。撲哧一扇,越過矮牆,就到茅屋後的林下去了。可以兀自獨徙。南來北往,知寒知暖,季節的問候係於羽間。可以一飛衝天。家禽通常於人的第一聯想往往是一地雞毛,狼藉不堪,令人不爽。也可能羽化升天,這不僅僅是美麗的神話。生活中的實例,已是不勝枚舉。可以飄落秋風。“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精妙的意境,源於對飛翔描摹的簡潔手法——把千般變化萬種風情簡化為漸漸向下的隨風而舞,秋天唯一的姿勢。可以頂著暮春的料峭做一場審美意義上的飛翔。“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原本很好的意境,因為一場料想之外的春雨,打亂了陣腳。魚兒頭朝湖麵,驚慌失措。穿戴整齊的燕子,也不得已潦草收場。翎羽被涼寒徹骨的春風春雨打濕,綿延的春雨混合著淚水的鹹澀。翎羽濕潤的時候,淩亂蓬鬆,不堪一擊。悲劇剛剛上演。有時候,更願意親眼目睹美麗被掩飾甚至被傷害的負麵,因為它能喚醒心靈的最細部,在假象的包裹下,我們已經很粗陋很鄙俗了。比如,我現在撿拾起一枚翎羽,也許它剛從翅膀上折落。揣在手中,聽見一聲麻雀的低歎。舉過眉際,傳來三聲驚鴻的哀怨。掛在牆上,保持飛翔的姿態。掛在牆上的翎羽,飛翔的自由被忽視,飛翔的美麗被崇拜。
蛋卵
這是一堂語文課,或是美術課,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堂課別開生麵。課程的內容與一隻雞蛋有關。眼前就有那麼一隻雞蛋,與達·芬奇眼前的那一隻沒有什麼兩樣。所不同的是,達·芬奇眼裏的雞蛋,剔除了作為繪畫元素的幾何線條,一切空空如也,純淨得更像一枚雞蛋。這個故事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於那千篇一律的雞蛋,在大師的眼裏竟然無兩隻雷同。老師的教誨耐人尋味:要畫好雞蛋,首先得想到它除了一隻雞蛋還是雞蛋。分明就是一句大老實話,怎麼那麼折磨人呢。我的理解能力還不能達到觀照事物的兩麵性,現象和本質在我看來怎麼都是包裹雞蛋的一個橢圓,甚至我從來就無法逃避也不曾逃避掉一個橢圓!另外的一麵,是裏麵嗎?是一隻大紅公雞還是一隻咯咯跳巢的母雞,抑或一隻蠢笨可笑的雞丫也是可能。按照老師傳授的經驗,我不止一次地試圖畫好每一個幾何橢圓,怎麼看都是橢圓,一個出自於同一雙眼同一隻小手的橢圓,與一隻雞蛋相去甚遠。這讓我很沮喪。我的腦子裏堆滿了雜念。比如,作為模特的雞蛋,它的前身是一隻雞還是一隻蛋。倘若是一隻雞,倒是符合常理,雞生蛋嘛。但又為什麼不能是一隻蛋,沒有蛋何來的雞?一切都不會無中生有,這是我已經掌握的基本常識。一個老掉牙的遊戲,樂此不疲的糾纏。又如,不是有個成語叫“危如累卵”嗎。惱人的成語,總讓我非常擔心,就像我常常擔心一不小心把陳列在何處的瓷器打碎一樣。精美的瓷瓶,插滿花枝,雪白的釉色溫潤如玉,甜美如女子的肌膚。多麼美麗的尤物,卻老是讓人放心不下。它們總是那麼的美麗逼人不堪一擊!擔心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我的雞蛋完好無損地供奉於掌心,肌膚的溫暖正在傳遍蛋殼的每一個毛孔。冰涼的時候,愈是堅硬的愈是易碎,比如冬天簷前的冰掛。溫暖的時候,堅硬的會柔化,堅韌無比,比如春天簷前的冰掛消融為水。陽光的溫暖,血流的溫暖,已經埋藏已久。即便現在打碎,也隻是一隻雞雛意外地拱破蛋卵的外衣,脫穎而出。不是悲劇的序幕開始,也沒有傳說中的驚心動魄,一切是那麼漫不經心。恒定的已經結束,生命將會繼續。嗬護淡入幕後,幸福緩緩流淌。我想,我的雞蛋最後是不是應該畫成這樣:靜若處子的蛋卵,冒冒失失的雞雛;腳踩一枚蛋卵的廢墟,一朵紅冠冉冉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