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海·桂林:詞語內部(1 / 3)

水果三種

其貌不揚的荔枝。細皮嫩肉的桂圓。都是甜美的模樣。挑擔叫賣的鄉下果女,專揀好聽的說,即便內向害羞的不會畫眉修眼的,也要使出生硬的媚笑,迎合另一種媚笑。都市的味覺一點點淪喪。鄉下的土壤已不適宜種植莊稼和水果了,工業肥害令人憂心。荔枝和桂圓的打扮,不知所雲。就好像鄉下姊妹,雖然叫不出各自的名字,但還能大致分辨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到城裏打工,穿著打扮跟城裏姑娘學,別說分不清姐姐妹妹,連她們原來的模樣也似是而非了。隻有芒果還努力保持著新采摘時的青綠色。更多的芒果掛在樹上。吃過芒果,樣子並不見得好看,也賣不上價,味道似乎簡約得隻剩下一股草葉一般的酸。

菠蘿,菠蘿蜜

這是什麼?黃的,像錘;綠的,像猴。渾身布滿毛刺,堅硬的光澤,仿佛賣果老鄉粗糙的皮膚。老鄉是個老嫗。老嫗把目光收攏來,沙灘上遊人潛完水,三三兩兩往回趕。似乎要下雨了。菠蘿,菠蘿蜜。看見有人走過來,老嫗把頭抬了又低了,兀自整理籃子裏的水果,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好不好吃?老嫗重新抬起頭來,滿腹的狐疑。好不好吃?我知道她的話不是反問我們。你們沒有吃過的,這不是家裏的那種。菠蘿是野生的,菠蘿蜜也是。我昨天才從島子的野地裏采來的。地裏做活,渴了,就砍來解渴。這便是老嫗給予我們關於野菠蘿和菠蘿蜜的答案,深刻得像一道命題。的確沒有吃過這樣的水果。沒吃過,任挖空心思也是想象不出它的好的。既是未知的,想來就有可能。我和我的同事,也有老嫗剛才話裏的那種哲學味道了。一隻野菠蘿,十元。一隻菠蘿蜜二十元。好大的家夥,提在手裏,感覺沉實。即便僅是看著,也鮮豔可人。我們付了錢,左手菠蘿,右手菠蘿蜜,那美樣子好像賺了一大筆。

三天後,菠蘿和菠蘿蜜,終於被扔在開往桂林的列車上。同行的女同事,表示不能原諒它們莫名其妙的怪味。意料之外的結局,比滿身幽默的水果顯得更有意義。

後來,我們在離開那島子很遠後,還隱約聽見老嫗的叫賣,穿過蕉林,穿過海島,穿過漁村,甚至穿過了老嫗目光所能涉及的最遠的帆影。菠蘿,菠蘿蜜……老嫗的吆喝,略帶沙啞,仿佛一句怪怪的咒語。

風鹹一村

北海。漁村。清晨八點的陽光。晨曦,薄如漁網。老人架穩了槳和錨,女人把魚簍抬上岸。船身以忽然減去重負的輕鬆姿態升出海麵。叫不出名來的魚蝦,盛滿簍筐。趕早集的客戶已等待許久,他們的餐館期待即將上岸的海鮮保持信譽。魚蝦也不用稱量,僅憑內心的經驗和尺度便過手成交了。政府就要下令封漁了,魚市的行情,充滿不測。魚簍蝦筐,被利落地騰了個空。女人接過老板的魚錢,皺巴巴的鈔票在手心裏至少拿捏了三遍,陽光下的鈔票隱約噙含清輝。女人往自家的漁船眺望,她的男人還在酣睡。昨夜天氣很好,無風,潮也矮,月亮和星子,點燃一海的漁火。夜漁是男人們的活。拉網,收網,魚蝦就排著隊上來了。夜色搖晃,晶亮的碎。等到天色漸明,白花花的魚蝦已是滿了船艙。辛苦了一夜,遲鈍的鼾聲,消解著清晨魚市的快,能聞見鼾聲裏濃濃的海腥。海風平靜地鋪於海麵。船槳船舵,兀自橫搖。它們都要等到船上的鼾聲噤去時,才會一覺醒來。

受難的船

受難的船。網破了。叉腐了。舵蔫了。槳穿了。錨鏽了。繩折了。遍體的鱗傷和潮痕。它的喘息從巨大的朽洞裏掙紮著吐出來,我看見暗紅的泡沫塞滿了嘴角。它已經無力獨自完成停靠的全部動作。它被拉到岸上,像一條曝屍灘塗的病魚。它的同伴早已葬身魚腹。能拖回一具殘身,也已是幸運。它的主人,在環繞老船轉悠了三個黃昏之後,放棄了最後修補一次的打算。年輕的主人已會出海。天邊逆風加速的帆影,是更多的船子船孫。愈來愈高大的影子。主人蹲下來,迎著夕陽掏出煙筒。黝黑的煙筒。臉龐的光澤。船體的銅色。老人的雙眼。綿長深邃。那種讓時間慢下來並且回流的力量,我隻有在印象派大師的油畫裏才見過。終將老去。

豪宅

作為名詞,豪宅顯然有著不可告人的強勢背景。豪宅位於海邊,教堂式的外觀,很貴族,也很紳士。豪宅沒有成為豪宅之前,還是一處沼澤。毒蛇出沒。蚊蟲叮咬。漁火明明滅滅。沼澤姿態很低。搖身一變成為豪宅,自我感覺就膨脹,財富在一夜之間提升了它的形象,盡管華麗的包裝與周圍的色調格格不入。虛榮本是不值一提的一堆泡沫,可在財富的支撐下,虛榮也有些沾沾自喜了!除了外表,沒有人知道豪宅的全部內容,它需要老街的欣賞與漁村的羨慕增加自信。老街和漁村,像端著粗碗蹲著扒飯吃相不雅的鄰居。它們像看把戲一樣,看著沼澤變出水泥,變出鋼筋,變出幾何線條和體積來。它們沒有見過鋼筋水泥和積木。硬度與溫度。水與火。老街和漁村,滿眼的是漁網和黃沙的溫潤與柔軟。豪宅在蔓延。老街和漁村無路可退。背後是沙石壘砌的牆,海水暗湧。豪宅,老街漁村。一塊土地上的兩片植物:本土水草與外來物種。野獸的蠶食。白骨的慘白。注定隻是隔世的仇人。

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