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眼淚
這是一個形製簡略的舊碗。還能依稀辨識出一層土鏽。絕對不是塗上去的泥漿。那種斑駁與自然,隻有歲月的力量才能達到。隻要十塊錢。賣碗的老者反複聲明,臉色蒼老粗糙,仿佛那隻粗陋的老碗。
土黃的厚胎。青色的半釉。淺淺的餅足。滿身魚蛋紋。口是葵口,略微呈弧形。典型的唐朝邛窯的風格。替我掌眼的王姓朋友,是小城有名的古董商,兼瓷器鑒定師傅。真佩服他的眼光,不經意的一眼,就洞穿了一個千年。
因為缺了一個口,已沒有什麼價值,可以作個標本。朋友的告誡,一錘定音。我絲毫也不懷疑他的眼力。審視歲月的經驗,來自歲月中不斷地磨煉。這個道理適用於任何一件文物,也適用於任何一個文物收藏者。這一點,毫無疑問。在拍賣會上,我寧願希望我的古董商朋友一雙鷹眼所告訴我的,除了價值,還是價值,之外的任何意義,什麼也別給我提醒。
但是現在,我卻是在小城的一個角落裏,與一張遙遠的麵孔不期而遇。周圍的環境,幽暗狹窄,我確實很容易被另外一種意義所暗示。
我還是從老人手裏接過了破碗,盡管那碗幾乎隻適用醜陋二字來形容。對於我的舉動,朋友除了搖頭,還是搖頭。我知道,那是不可理喻的意思。敢打個賭,把它丟到鬧市上,估計隻有一種可能——五分鍾之內被一個小學生或者清潔工扔進垃圾堆裏。
很顯然,這是一個必輸無疑的賭。雖然堅持往往意味冒險,我還是堅持用十塊錢換回了那隻碗。再往下講價的意義已不重要。八塊錢,或者十塊錢,也隻是一杯可有可無的咖啡的價格。生意成交,老人一臉感激。十塊錢之於他,也許意味著一服療效顯著的中藥,老伴的某一種慢性病疼由來已久。或者意味著,牽著孫娃的小手,乘坐帶有空調的小巴車,第一次逛了回小城。我這樣說,絲毫沒有把自己粉飾成一個救世主的意思,而是有著某種不可示人的目的。
一個老翁或者老嫗,長衫襤褸,一臉菜色。老人手裏把握著什麼東西呢?除了一隻陪伴他一路乞討的土碗,我想象不出老人生命中還有其他的什麼道具。他的模樣,似曾相識,仿佛與老杜留宿石壕村所目睹到一切一致。那是唐朝許多個漫漫長夜的一個。已經許多天沒有乞討到一粒可以充饑的食物了。要是有一個皇帝老兒的通寶,也許孫兒現在還牽著他的手。老人往一潭水俯過去。剛下了一場雨,潭裏的水透著天空的晶亮和翠色。毫無疑問,這樣的風景堪稱美麗,今天,它們已與我的主人公無關。老人此刻唯一的期盼,就是從潭裏打上一碗清水聊以充饑,繼續上路。那是一條漸漸遠離故鄉的路。喝上一碗水,也許能走到下一個村莊。老人看不清自己折射於潭裏的影子,但似乎已是看到想象中的一縷炊煙。這樣想著,老人便把碗往水潭裏伸過去,他已經傾盡了最後一點力氣!
老人和碗滑在潭邊。就像一枚輕而又輕的落葉。也許潭邊的一個小石子還把碗沿磕壞了一個尖銳的口子。
於是,有了我現在所撫摩到的那個口子。受傷的口子,流淌著老人的眼淚。唐朝的眼淚又潮又重,再寬廣深邃的眼眶也很難容納,需要用一個碗來盛裝。就像即將被我收藏的那隻碗一樣。
故事還可以沿著釉色的開片一直進行下去。一杯咖啡的價錢,換回了一碗唐朝的眼淚。這不是簡單的數學或者物理問題。唐朝的碗是沉重的。賣碗的老人需要一服中藥,或者一張去城裏的車票,就像一千年前,碗的主人需要一碗救命的清水一樣。它們也是沉重的。我們各取所需。不同的理由,相似的快樂,在一個沉甸甸的唐朝土碗兩旁,我和賣碗的老人彼此求得平衡。
青花的尖叫
青花瓷碗是容易打碎的。那時候,一個搪瓷碗,是母親為我每日三餐必備的玩具。摔了又拾起來,拾起來再摔。黑邊搪瓷碗耐用,玩具的目的已經甚於飯碗,除了一碗南瓜葉玉米糊,還有什麼可裝的呢?
青花瓷碗的確是最好看的碗。母親不讓我用,主要出於實用的考慮。一隻菊花小碗,五毛錢,稍有不慎就化成了水。母親說,好看的東西往往不中用。好端端的一隻細花碗,一下子就叮叮當當散成幾塊爛瓷片,白花花的一堆,聽起來像一枚枚毫子錢摔得響!
所以逢過年這樣的好日子,母親才解下腰間的那枚鑰匙,打開櫃子,取出一摞小碗,擺上飯桌,剛好每個大人一隻。我不喜歡搪瓷碗,輕飄飄的,早已被我搞得麵目全非,我幾乎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它。我不用想後果就把它摔了,還不住地嚷嚷要一隻細花瓷碗。母親拗不過,又回到屋裏,重複那幾個神秘的動作,為我補了一隻。母親把碗交給我,不放心,又說,娃兒,摔不得啊,過年過節的,手要拿穩,要是打碎了東西是要倒黴的。母親這話,現在看來顯然很腐朽,但那時候對於我的幾個姐姐卻具有很強烈的警示作用。她們吃飯的時候,總是把碗靠在桌上,偶爾端起來湊到嘴邊,也是兩手緊緊地握著碗邊,多此一舉的動作,在母親看來總是做得多麼的把穩,而且是我不得不一一照搬的範本。
但是要命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們中的某一個人終於沒有把握住拿碗的要領,還是失手了。叮—當!沒有誰在喊叫。那是青花在開放,仿佛什麼在迅速瓦解。從一個聲音的原點開始,由裏而外,像電影散場一樣,所有的人正一點點離去,而我正驚訝地站在原處,不知所措!姐姐們打住了說笑,母親的表情也凝固於那一個聲音的最末處。她們都聽見青花碗擦過地麵的一聲尖叫一閃而過,驚心動魄,穿越鄉村最末的黃昏。
我喜歡聆聽青花碗摔向地麵的尖叫。其時,我並不知道,那一個黃昏或者清晨,我在打碎一種美麗的同時,也製造了另外一種美麗。我不是一個與生俱來就熱衷於從破壞性裏尋找刺激與快樂的男孩。僅是出於一種對青花碗被打碎本能的喜歡。用喜歡一詞是比較確切的。那時候,我的詞典裏用得最頻繁的恐怕就是喜歡了。我找不到別的什麼可以自圓其說的理由。正如我不喜歡春雨打落小池畔的春花。雨中的春花隻剩下幾朵了,三片五片花瓣,已隨漣漪蕩開。美麗被手刃,看不見淌落一滴血,還要用一隻手將喊疼的小嘴憂鬱地捂住!愈是要珍惜的,愈是弱不禁風,叫人擔心。這是我從青花碗的打碎得到的關於美麗的最初認識。
懷抱一大摞青花碗,從廳堂裏穿過,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花朵一般的器皿,總讓人憑生一種陽光燦爛的感覺。母親清洗碗碟的時候,我就在一旁候著。盡管母親不讓我碰,說是大盤小碟的,摔壞了,不得了。我還是搶著幫手。終於等到母親清洗淨,差不多十來件吧,就抱在胸前,沉沉的,好高的一摞哩。過廳堂,是不用擔心的,偶爾有絲微風穿進來,仍無礙,腳踩穩,一步一移,那樣子似乎就是鎮上館子裏打雜店小二了。終於到了裏屋,感覺膀子有些酸酸的,母親的百寶櫥已在眼前了。老屋異常的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正要往廚櫃裏放,傳來一聲叫,似乎是隻貓。還蹭什麼油腥哩,母親已洗得十分的潔淨了,千萬別來搗亂。正想著,那隻貓就躥到了我懷裏。好快啊,隻聽到嗖的一聲,像一陣風襲來。隨後,便是嘩的一聲。不,是一串,一串女人和細娃的驚訝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