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的聲音
一個人的內心,有沒有花朵做的?如果有,那肯定是像大姑那樣的心手相印的女子。
聽老屋的女人們講,年輕時候的大姑,不僅模樣出眾,手也特別的巧。一個鄉下女子看家的幾樣針線本事,比如繡枕頭荷包,做細娃鞋帽,連故人老衣等,大姑做得是件件精致。那時候,在村莊裏,女人們聚攏一堆,談論最多的,往往與挑針繡花有關。但是隻要有大姑在場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會回避這個話題。在她們看來,大姑就像一座山。她們終其一生的努力,也隻是學到些皮毛,很難望其項背。
大姑年輕時的模樣,我不曾見過。我的印象中,她那時似乎已是很蒼老了。老臉縱橫,銀絲翩翩。尤其是那些絲茅根一樣的手指,纖細清瘦,總讓我與鄉下女子某種天然的氣質相聯係,而對於諸如美麗這樣一些外在的東西有些忽視了。
大姑的針線活,我的確見識過的。記得大姑每次回老屋省親,腰間總攜著一個繡著蓮花的布兜。而且,她歇下來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解下布兜,從裏麵翻出一件又一件光彩照人的東西來。先是幾枚長長短短晶瑩閃亮的繡花針,再是幾件裁縫工具,最後便是一些花花綠綠的絲球和碎布了。這樣一些寶貝,和別的姑娘家荷包裏的,大同小異。當它們從大姑的蓮花布兜裏拾掇出來時,除了好看搶眼外,可能不會讓你特別地欣喜。但是,當它們最後到了大姑的眼裏和手中,它們就會生動起來,像露珠在清晨筍尖在雨後一樣地生動起來。它們有腳,會自己走路,隨風潛行或是閑庭信步,最後都會踏向一條春天的香徑;它們有嘴,像陽雀畫眉一樣,唱一支婉轉相思的曲子;它們有心,一顆並蒂蓮花一般的心,自己把自己開放。
大姑回娘家,總是會挑在幾個隆重的節日。這樣就會留得時間寬裕一些,能為我們縫製些像樣的東西。倘是端午,就給我的父親做件滾邊汗衫。若是中秋,就用母親納好的鞋底,為我們做新鞋,或者給我的幾個姐姐的手絹繡上一枚圓月幾枝桂花。要是縫上春節,她甚至會為我的舊棉帽,再添上一個煥然一新的絨球。等到省親的日子滿了,大姑的活也已差不多了。如果碰上活多,比如做棉襖繡嫁妝這樣的大活,她就將餘下的活帶回去做。大姑說,活越大手就要越細些。不能粗糙地趕,像毛頭小子薅秧草,手腳敷衍過去了,禾秧倒下一大片,雜草還站在原地,叫你急也不是,笑也不是,工夫和材料耽擱了不說,還沒法彌補。
我喜歡一個人倚靠在大姑的旁邊,靜靜地看著她繡鳥兒和花朵的樣子。我也是從那時起才得知,那比翼的鳥叫鴛鴦,那心牽扯心的花朵叫並蒂蓮。大姑這一輩子,已記不清為村裏的嫁娘們繡過多少對鴛鴦和蓮花了。以至於後來做繡活,幾乎不用看,那針那線也會沿著自己的路子流淌下去,直到那些鳥兒和蓮花悄然浮現,並且灼亮你的雙眼。對於大姑做繡活不用看的傳說,我信。因為大姐的女兒梅出嫁時,已是老態龍鍾眼花耳背的大姑,還為她繡過枕花。大姑替梅繡嫁妝的時候,我想起了流傳在村裏的女人們之間的關於大姑年輕時的故事。我以為,大姑富有神秘色彩的精湛繡功,不僅在於手和眼的訓練有素,還與她某種特別的藝術直覺有關。也許,她能觸摸到那些線條的蜿蜒輾轉的走向;也許,她能感應到那些色彩的深深呼吸;也許,她能聽見來自那些花朵遙遠的聲音。我甚至相信,大姑的心靈就是花朵做的,而且是開在某個午後的那一朵蓮花。
行走在雪地上
母親沒有大姑那樣的繡花荷包,隻有一個竹編的針線鞋篼,看上去粗陋不堪。繡花布兜隻有大姑那樣的女紅專家才配有。母親隻會一些大路活,譬如納鞋底。所以,她的鞋篼裏,除了一架麻車,一把布剪,其餘便是一大摞牽連纏繞的疙疙瘩瘩了。
納鞋底其實不能算是一件體麵的針線手藝。村裏的女人當初還在閨房裏學做女紅的時候,往往將心思放在描花繪草等一些細活上,而對納鞋底不屑一顧了。唯獨母親有些老土了,她幾乎隻會納那種笨拙的千層鞋底!
母親納的鞋底,雪的微白裏,隱隱透出一縷嫣紅。倘若三五婦人,聚在村頭的秀才樹下納鞋底,第一個躍出來,並且把你抓住的,一定是那縷綿延悠長的紅光。據說,當初就是因為這紅光的特別之處,促成了母親和父親的緣分。當然,這裏麵可能摻雜進一些別的什麼成分。比如,家族裏一直缺少一個能為大姑打下手納鞋底而且要納出名堂來的女子。又如,母親給父親納的第一雙鞋底,肥瘦適中,正好合父親的一雙大腳走遠路。
秋天來臨之前,母親已經備妥納鞋底必須的幾樣材料。從園子裏砍來麻,一層層地撕下皮來,晾幹。再細細搓成繩,直到搓滿整整一架麻車。疊鞋底的布料沒有現成的。母親便尋出一些實在不能再補的舊衣服剪開來,刷上薄薄一層荸薺糊,攤曬成又平又硬的一匹布殼。把布殼一層層地疊起來,就可以剪成誰的鞋樣了。這些環節,聽起來煩瑣不堪,母親卻能做得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