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姐報名競選村官了。這一點父親無論如何是沒有想到的。一個女娃家,拋頭露麵,成啥?盡管有這樣的想法,父親還是決定去競選現場看看。當然,結果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在父親的意料之外的。三姐激動地跟我征求演說方案意見的時候,我已有了印象,像三姐這樣的女人,不做村官,誰做?做起事情來,一根筋,認死理,這一點徹底遺傳了父親的稟性。父親是一直不看好三姐的。這之前,他固執地讓大哥頂替進了單位,不惜代價地送我讀書,目的就是培養一個接班人——像他一樣做個“國家幹部”。當然,一切都沒有順理成章,我跟大哥的人生與他的思路格格不入,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承繼他的事業的,最後是一個女娃。
也許,如母親所言,三姐從小就長得像我的父親。腰粗背寬,說話大聲武氣,走路瘋瘋翩翩,一張麵盆臉,盛了水就能當鏡子照。母親既然都這樣說了,村裏的人也就不怎麼避忌。三姐很懂事,知道大家話裏暗藏的意思,讀書就比別的女娃用功,噌噌噌地就讀到了高中。雖然碰上了高考,沒能上成大學,也很了不得了,在三姐之前,家族裏的女性們最高學曆也隻是個初中。大家自然就對三姐另眼相看了,母親很有麵子。生了一個高中生,幾乎就是撿了半個女秀才回來呢!
三姐高中畢業回家那年,我差不多十歲,對於美麗已是懵懵懂懂。三姐不是那種以臉蛋的漂亮悅人的女子。我仔細研究過三姐的畢業全班照,除了那根長長的辮子,以及那對又黑又亮的眼睛外,她幾乎就混同於任何一個農村女娃。我納悶的是,怎麼一下來了那麼多的媒婆和年輕男人呢?他們差一點就踩爛了我們家的木門檻。先來看人戶的是一個鄉中學的公辦老師,又有學識,又會說話,在輔導我三天功課後,回家了。姐姐說,油嘴滑舌靠不住,這一點與我的觀點不盡一致。隨後是臨村的一個性格木訥的壯小夥,我們家什麼活最累,他就搶著幹什麼。隻知道幹活,不是水牛就是驢子。三姐悄悄告訴我。後來,曾給大姐做過媒的那個女子,又從壩上介紹來了一個長相白淨據說還會做生意的男人。那個男人在我家待的時間稍長一些,最後還是讓姐姐發現了兩個缺點——抽煙,扛一捆竹麻走不了三裏路就歇了八回氣。三姐挑選女婿的那段時間,我發現,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什麼緣由呢?直到現在,我也鬧不明白。據說,愛情讓女人變得透明,也許是這樣吧。
三姐的小名叫“素華”,一個很別扭的名字。父親解釋說,“素華”就是“素花”,改這個名字很花了他一番心思。我還是記不牢,依然認為三姐的名字像一個男人。那時,我還不會叫她姐。跟誰學呢?大哥一直對三姐心存不滿,似乎每次都是直呼三姐的名字,一次也沒有叫過姐。我在上學堂之前,我一直管三姐叫“妹妹”。大姐、二姐就說,盡說瞎話,老三是大姐二姐的“妹妹”。你們都這麼叫,憑什麼我就不能?我很委屈。三姐安慰我,妹妹確實是不能隨便叫的,姐姐長得醜,疼人。妹妹長得乖,被人疼。我依然困惑。三姐就舉了個例。譬如,有一顆桃,三個人吃,輕輕咬一口皮的是姐姐,咬著不鬆口的是弟弟,吃不著桃幹哭鼻子的才是妹妹。我就是那個姐姐,你就是那個弟弟,妹妹還在媽的肚子裏沒出來。三姐的話,顯然很可疑。輕輕咬一口桃皮兒,一個人抱著一顆桃不放,或者吃不著桃幹哭鼻子的模樣兒,跟長相的俊與醜有什麼幹係?那時,我還沒有讀過《紅樓夢》,還不能體會到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是多麼快樂的事情,當然,更難以把三姐與一個仙姑一般的妹子聯係在一起了。
母親是不可能再給我生一個妹子了。她的乳房委瑣得像兩個搖擺在秋風中的鳥巢。憑什麼我的三姐永遠隻能做我的長相平平又疼人的“姐姐”,而不是貌若天仙被人疼的“妹妹”呢?
八
關於童年的記憶總是止於一片黃昏的灰色。
那個時候,我們一家被一張八仙飯桌團結起來。飯桌是鄉村中常見的那種,四方四腳,猩紅暗斂,最沒落的光彩也無疑是關於黃昏的記憶裏最出色的一筆。
父親坐了上八位,我和哥陪坐一旁,母親和三個姐姐對著坐了另外兩根凳子。母親靜靜地擠在桌子凳子一角,幾個姐姐眼看著就是家裏的大人了。我和大哥還矮,夠不著菜,姐姐們就把菜碗都往我們一邊挪。母親忙著往大哥和我的碗裏夾菜,偶爾也跟幾個女兒夾幾筷子。有時,我也和大哥搶座位,一人霸占一個凳子,眼睛瞪眼睛,鼻孔對鼻孔,一左一右對坐在父親兩旁。要是這樣,二姐就立在大哥後頭,不住地與他夾菜添飯。三姐自然就依偎在我的後頭,照顧我了。母親和大姐,則坐了下席。格局雖有些小調整,卻無大礙。
母親和她的三個女兒吃得很慢,咀嚼什麼都似乎是在咀嚼骨頭一樣,樣子很香。其實,姐姐們的碗裏並不比我和大哥的碗裏豐盛。她們扭捏文雅的姿態,隻是按照母親的規矩做給我們兄弟倆的榜樣,盡管我們對於姐姐們的斯文吃相不屑一顧。父親草草下了桌。母親說父親吃相很難看,咕嘟咕嘟,分明就是在倒!母親的數落,就像耳邊風,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父親的一門心思在桌上的兩個男娃兒。父親朝我們看過來,我能感覺出來,他看幾個姐姐時目光是漫不經心的,而看我和大哥時眼裏溢滿光彩,很愜意,如同過年剛掛完春聯,還須隔在三步開外細細打量一般。每每這時,我和大哥就會很得意,像兩隻驕傲的小公雞!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曾經突發異想,要母親再給我們幾姊妹生一個弟弟。我的理由是,家裏吃飯時還剩下一個位子,覺得缺點什麼,坐上去一個男娃,四男四女,一張桌子不正適合嗎?對於我的建議,大哥自然是堅決反對,有我與他爭吃爭穿就很煩了,哪裏能容得下又跑出一個男娃來。何況,生了個男娃後,哪個去跟父親坐一堆?這的確是個問題。算來算去,有資格和父親坐一堆的,隻有母親。母親說,你們老子一人坐一個凳子慣了,才不去瞎擠呢。我敢肯定,這絕對不是母親的托詞,她的立場已經習慣了與她的女兒們站在一起。母親執意不去與父親同坐上位,我、大哥以及三個姐姐,誰去坐似乎都不合適,借增加人丁來打破三男四女所維係的飯桌平衡的念頭,隻得作罷。
直到母親染病而去。母親去世後的那個冬天,我的三個姐姐已相繼出嫁,離開了老屋。還是那張祖上留下來的楠木飯桌。父親一個人悶悶地坐了自己的位置,吃飯更加潦草了。我和大哥一人坐了根凳子。父親對麵的凳子依然擺放著。我和大哥誰也不說話,飯菜和著淚水往嘴裏送。我知道,有四個影子站在那些空空空蕩蕩的位子背後,我和我的大哥正被她們默默注視。她們是我們今生最最親愛最最不能割舍的一群女性親人。
記憶中,那是一張漸漸傾斜的猩紅方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