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大姐進城找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大約是說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男人,問我行不行。我當時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苦難或許可以找一個人分攤,幸福卻是自個兒的事。兒女的事情都完了,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了。要是覺得那男人可靠,就自己做一回主。大姐見我沒有明確表態,以為是我對她改嫁的事情有什麼看法,就作罷,再未提起過。
四
印象中母親一直有一種怪病,見不得濕氣生冷。五月天不敢下田插秧。大熱天不裹一身衣服就睡不安穩覺。一年到頭不用一方青布頭巾把個頭包得嚴嚴地,頭就疼得要命。看過幾個跑鄉下的郎中,都說這是一種“月家病”,是生娃時不注意身體落下的,治不斷根。母親掐指細想,是生哪個娃得的病呢。想來想去,母親把這賬算給了二姐。生二姐時,冷雨從秋天一直下到初冬,下了怕有七七四十九天吧,母親心情比天老爺的臉還憂鬱。山下的玉米先熟,山肩的要遲幾日。稻田隻有數得清的幾塊。找幾個鄰居搭個手,玉米和稻子沒幾天也就收割完了。豆子呢,就一個人不慌不忙地往老屋挪。最後一顆豆已被收拾回家了。母親終於長舒一口氣。肚子裏似乎又被誰重重地踹上一腳,揪心地疼。秋天以來,母親一直感到一股殷殷的疼,是那種被誰用力蹬踹的疼,針尖般大小的疼,從心底深處開始,想起來就疼,想到哪裏疼就綿延攏哪裏。秋天的雨水一直在持續。母親的疼痛也似乎沒有打住的勢頭。母親的疼與一場許多年來少見的綿綿陰雨有關。等那雨住了,是不是就不疼了?沒完沒了的黴雨已經超過了母親的心理耐力。母親陷入了秋天以來最為嚴重的情緒危機。而二姐已經迫不及待地到來了。二姐的來臨總是顯得多麼的不合時宜。母親說生二姐時,她已經不感到疼痛了。長久的雨水和綿延不絕的疼之後,即便從身體的某個地方掉下一塊肉來,也不覺得疼,隻剩下麻木和遲鈍。就像懸念在沒有解開之前,總是無時無刻不牽掛人的,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懸吊吊的,等真相大白了,便隻有空蕩蕩一片。母親說二姐就是她身上長錯了地方的一塊肉,還沒掉下來,已殷殷地疼。後來,真的掉下來一塊肉了,倒不怎麼疼了。但是那塊肉疼,牽一下疼一回。母親自己分明能感覺到。母親打來一盆冷水。又掰了幾棵玉米稈,好不容易,生起了火。老屋到處都在冒水,灶腳的柴火大都被淋得精濕了。還是把水燒熱了。母親整理出一塊幹燥的地方來,把二姐從頭到腳洗得又白又淨,然後依偎上去,終於筋疲力盡了!外麵的冷雨還在繼續。那場秋雨一直綿延到冬天的開始。後來母親給我談起過這件事,語氣平靜,說她生老二時,坐月子就像在坐水牢。我猜想母親這話,是對父親和二姐說的。
五
我的母親是預言家。我堅信。
我隻需要舉上一個例子來印證就夠了,那就是二姐的婚姻。
二姐是三個姐姐中唯一自由戀愛的。那時,二姐夫是生產隊裏的記分員,臉蛋俊,又有大權在握,被隊裏女娃們追上追下。母親卻不稀罕這種油嘴滑舌的家夥。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母親說她看一個人,看別樣看不準,看人品八九不離十。金華就不是個“好胎胎”。別看他現在人模人樣,說不準啥子時候就成了個二杆子,嫁給他,沒得好湯喝。金華就是後來的二姐夫。母親在二姐出嫁前,不止一次地警告,不信就走著瞧,我看不到,你的弟弟妹妹們會看到。後來,母親臨去世時,還在病榻前對二姐的這樁婚事耿耿於懷。玉狗愚啊!母親捶胸頓足地告誡家族裏的小輩們。二姐是母親心裏一塊至死也未能痊愈的心病。她的心裏殷殷生疼。
盡管母親堅決反對這門親事,二姐還是一意孤行,成為了追求那個記分員的女娃們中的勝利者。那年,她隻有十六歲。二姐離開老屋時,是一個人孤獨地走的。母親連一根布線也沒給她,打發大姐、三姐做嫁妝,母親卻是傾其家裏的所有了。對於二姐的婚事,母親隻有詛咒,沒有一點好聲氣。後來,我思考這件事時,以為母親是不是搞家長製,厚此薄彼了,手板手背也是肉嘛。其實,父親才是真正的家長製作風,與父親相比,母親就溫和多了。很多時候母親是很尊重我們幾姊妹的選擇的,像二姐的婚事隻是個例外。但是自從母親去世後,關於二姐的婚姻一步步沿著母親的預言演變時,我動搖了,懷疑二姐自己做主的這樁婚事裏,愛情的成分有多少,我於是對母親那時候武斷的預言也不禁有些佩服了。
二姐發現她的婚姻危機的時候,二姐夫已和某個女人絞在一起許多年了。我咋就一點也沒覺察到呢?二姐絕望到了極點。在這之前,二姐除了不知疲倦的勞動,供娃們上學,便一無所知。這和村裏許多女人的悲劇是驚人的相似。
對於突如其來的愛情變故,二姐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連死守了幾十年的男人都背叛了自己,二姐幾乎不相信任何一個人了。村裏的人在她的眼裏都不可靠,都是變著法在和她作對。二姐隻有去廟子裏燒香,找菩薩說話。菩薩問二姐還留戀那個男人嗎?自從嫁了二姐夫,二姐從來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二姐愕然了。菩薩又說,你要恨就恨那個女人,把她的生辰八字找來,粘在一個草人上,紮她一百遍一千遍。二姐就照菩薩的話,紮了個草人,草人紮得很醜。還把那女人的生辰八字,寫在一張黃紙上,糊上去,用納鞋針狠狠地紮,紮一回,咒一次,恨就消了不少。
在我們幾姊妹的包辦下,二姐解除了和二姐夫的婚姻。二姐對自己的男人徹底喪失信心,在她的愛情模式裏,似乎隻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了一隻雞一條狗,不爭氣不看家,隻有自認倒黴。兩人分手後有一段時間,誰都沒有搬出去住,當然也不屑於住在一起。除了二姐自己和我們幾姊妹,沒有人知道她沒有了男人。二姐不想成為供長舌女人們奚落的話柄。當然這些都是二姐自己提出來的。二姐夫出於對二姐的愧疚,也沒有另外再找女人成家。就像為爭巢而結了隔世仇恨的兩隻麻雀,同寄住一屋簷下,飛進飛出,卻行同路人。
我想,要是母親還在,她又會怎樣麵對二姐的婚姻悲劇呢?是堅決地勸女兒割除畸形的婚姻,另尋幸福,還是繼續堅持她的預言和詛咒?也許,這是母親留給二姐甚至我們這些兒女費力思考一輩子的命題了。
伴隨二姐悲劇的加深,二姐在家族中的地位每況愈下。這就是我的二姐,簡單愚蠢,一目了然,簡直就是現代版的祥林嫂。對於她的遭遇,做村官的三姐可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那次,二姐的二女不幸遭遇車禍,命懸一線。所有的人都心急火燎手忙腳亂。隻有二姐,一句話也不說,買了一大捧香,一個人去了觀音岩,祈求菩薩保佑侄女逃出鬼門關,氣得大姐、三姐和大哥哭笑不是。我就勸大家,由她去吧,不如此,她還能為她的女兒做些啥子呢?我說這話的時候,一直被一種低沉陰鬱的情緒所籠罩。因為,我知道,有一種善良生來就是和愚昧連在一塊的。
六
山裏的秋天很短,母親剛把地裏的莊稼草草收回老屋,冬天就攏了。那是1959年的冬天。母親抬起頭來,不安,憂鬱,由來已久。雖然僅是從一個冬天到一個秋天,卻恍惚度過了三年。那場接連不斷的雨水,已模糊了季節的概念。母親的秋天裏,總是被一場冥冥之中的雨水纏繞。淌過秋天的雨水,母親直奔1959年冬天的主題——為父親的家族生育一個男娃。就像村莊裏任何一個女人一樣,母親的主題是如此的簡單!母親備了一份禮物,做了一桌高規格的飯菜,小心翼翼地上門請來了接生婆童婆婆,替自己拿主意。童婆婆其實應該姓陳,童是她男人家的姓。多吃酸的,黃梅子,青杏子,泡蘿卜,醃蘿卜,見啥吃啥。老掉牙的話,從童婆婆的嘴裏出來,就成了可以信賴的經驗。母親從冬天開始準備。冬天哪裏去尋黃梅子青杏子呢,泡蘿卜醃蘿卜,倒不缺少。母親就見啥酸吃啥,直吃得肚子裏像打翻了泡菜壇,一張臉攤開來,簡直就是一片醃熟的青菜葉子。酸兒辣女,如此腐朽的理論,母親竟然從頭年的冬天,堅持到了第二年的秋天。母親擺談這件事的時候,我們是多麼不屑一顧。當然,這還不是生一個男娃所要忍受的苦難的全部。母親還得把自己盡量想象成一個男人。做男人的活,想男人的事,吃男人的苦。沒體體麵麵吃過幾斤苦,養啥子男娃!這話不是童婆婆說的,是家族裏幾個嬸娘說的。我家的幾個嬸娘,下起男娃來就跟母羊撒糞豆,一撒一連串,話裏自是充滿了輕蔑。母親就學做男人的活,比如使犁挑糞桶,比如栽秧打穀子。母親隻有背水一戰。白天做活累了,夜裏一躺下床,夢裏盡是男娃的影子。母親的肚子開始一天比一天突出。母親就挑父親的衣服穿。父親的衣服又長又鬆,穿在身上,還真合母親日漸臃腫的身材,喂豬做飯,收豆晾豆,也不顯得局促。不知疲倦的勞動,以及男人打扮,幾乎讓母親忽視了一個女人的本來麵目。終於在一個秋天的早上,母親對著一潭溪水浣洗的時候,秋水的清輝照亮了母親。母親攏了攏有些淩亂的發梢,忽然發現很久沒有體體麵麵地打扮過了。咋忍不住又想起女人的事情呢?就像一縷微風從秋雨中穿過,不經意的一個念頭,剛冒出個尖尖兒,母親就後悔不已了。一個冬天過去了,又一個冬天緊跟就要來到。那場雨水還沒有結束。會不會出啥子差錯呢?母親仔細回想剛才的細節,不禁有些擔心。母親不敢懷疑童婆婆的經驗,隻是對自己缺少足夠的信心。生一個男娃的路,遙遙無期,前途未卜。仿佛那場沒有盡頭的雨水,漫長綿延,充滿不測。除了等待,別無選擇。母親把自己陷在了一種深深的無奈裏,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