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師們(1 / 3)

董老師

比如說,一件事情,兩鄉人爭執不休,誰也不服誰。最後的妥協是,去問村小學堂裏的老師吧。老師就一個,姓董,人很單薄。因為單薄,原本不彎的脊柱就曲得特別厲害。臉頗瘦,帶一副大眼鏡。瘦臉配上大眼鏡,那眼鏡就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不過在鄉人看來,眼鏡是學問的象征。董老師你學問很高吧?孩子聽不得父母讚他老師,乍一聽,喜上心來,忍不住就冒冒失失這麼一問,滿臉敬佩的神情。董老師笑笑,隻在孩子頭上摸一把。他喜歡這孩子,就對他說,老師學問還沒你高呢?孩子不信,但是很高興。孩子臉紅了。

但是兩鄉人爭執得厲害,董老師再不開口,兩人大約便要動粗。董老師自然不願他們動粗,於是董老師就說了:先有雞。為什麼先有雞?一人不服。沒有雞哪來的蛋!不過有時候董老師又說:先有蛋。為什麼先有蛋?另一人不服。沒有蛋哪來的雞!董老師你以前不是說過先有雞嗎?你是老師你可不能胡亂說啊!我以前說過嗎?我以前是說過先有雞,但那是以前的事了,這叫做辯證法你懂不懂?不懂?不懂問問你孩子去,董老師撇撇嘴。

不過有時候董老師的學問也會受到質疑。那次村裏一位教過私塾的先生為一辦喜事的人家寫賀詞。寫完後,私塾先生大約很為他的賀詞得意,不得不顯擺顯擺。就當了眾人麵請董老師“指教指教”。董老師受此禮遇,很激動,卻又有些呆氣,不大識相,非要認真“指教”一番。便拈出他賀詞裏“爬山步水”一詞,以為“爬”該是“跋”,“步”該是“涉”。私塾先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嗒兩口火煙,又狠狠吱一口痰,才慢悠悠說,你這幹鞋幹腳的老師很少走山路吧?山路陡峭難行,光用腳哪行?還得用手,所以是“爬”;山雖然高峻,水卻不大,一條小溪一跨就過去了,鞋是打不濕的,用得著“涉”麼?所以該叫“步”為好。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都覺得私塾先生畢竟老先生了,還是老的學問高!董老師目瞪口呆,他感到了羞愧。

一個孩子不念書了,他父親不讓念。他父親說,有學問又怎樣?你老師不是很有學問嗎?怎麼錢還沒有我掙得多?你也甭念了,回家跟我做生意吧。董老師不喜歡這話,有些激動,就搬了“法律書”找鄉人理論。鄉人認為自己也是見過世麵,也懂得“法律”,便不吃董老師這一套,把他遞過來的“法律書”隨手往地上一拋,拉了孩子轉身就走。董老師有些不知所措,他默默地從地上撿起“法律書”,拍了拍土。“法律書”的紙很薄,風一吹,那些紙張就在他的手中嘩啦啦翻動。

馮老師

馮老師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也就是初中畢業後考上中等師範學校的那一年。那時候他還不叫馮老師,我們姑且稱他為小馮。小馮考上師範校,是他那個小山村裏的頭一茬。就此脫掉農皮,吃上皇糧,這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某年某月,小山村裏有人中過秀才,有人中過舉人,甚至還有人中過進士,但那是很淡漠的舊事了,淡漠到了語焉不詳,就像一張發黃變黴的舊照片,已經分不清那些鼻子眼兒。但是小馮考上師範校卻是新鮮的,真實的,滋潤的,是一隻毛茸茸的鮮桃,香甜的滋味被人長久回味。其中有個話題就是:小馮考上師範在舊時被稱作什麼?有說稱作秀了才,有說稱作中了舉。意見紛呈,誰也說不服誰。當然,最有學問的要數小馮了,但是小馮不參與爭論。他嘿嘿笑著,一副不好意思叨擾大家的樣子。

小馮離家上學那天,村人行古禮,鼓了吹,辦了酒,給小馮披紅帶花,鳴鑼開道。是為壯行。那場麵是熱鬧的,讓人心襟蕩漾的。有人哭了。到學校後,一班四十來人,都是全市各個地方的精英,彼此就有些“數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味道。頭是昂著的,胸是挺著的,目是正視的。但是這種美好感覺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師範校的旁邊是一所大學,似乎在全國也還有些名氣。從那校門裏出來的大學生,頭並不昂,胸也不挺,目光甚至還有些躲閃,但那一種氣質卻咄咄逼人,攝人心魄,不可阻擋。小馮他們不免有些憤憤不平了!這些大學生,原本應該比他們差啊!在初中畢業考試分流的時候,中專中師梳理第一遍,第二遍才是高中。所謂大學生,僅僅是比一般高中生略好一些而已,但在素質上,那是差了一個層次的!

從氣憤轉為氣餒是在中師三年行將畢業的時候。到大城市求學三年,最後還是回到這小山村。雖然吃了皇糧,本質卻沒有變,雞犬聲聞地,茅簷荊籬間,踩泥路,淋山雨,無欲無求,熬寂寞歲月。在一間破教室裏上課,在一張破桌子上辦公,一次一次打報告,一頁一頁寫請示,呼籲鄉上的官老爺們兌現被拖欠的工資,改造將要垮塌的危房。而這些鄉上的所謂老爺們,他們竟然全都是高考落榜生!

讀師範校的時候,很有些女生向他拋過軟眼,但他都瞧不上。他眼界太高,覺得她們俗,太稀鬆平常,他不願意把他的愛情輕易消遣掉。可是回到小山村後,卻連稀鬆平常的姑娘也不再有了。婚姻大事不能解決,就此拖到三十歲。最後娶了個村姑。強壯的村姑,實際的村姑,有一股汗味和腐爛的青草味。

然後他的生活就納入了村人的軌道。上午上課,下午高挽了褲腿進莊稼地裏,撅臀,俯腰,扯了衣擺擦汗。最初的時候,還時不時要歎兩聲氣。漸漸地,也能像村人一樣,灌粗茶,吸土煙,隨地吐痰,對滿地的雞屎和四麵漏風的廁所毫不在乎。能和村民鬥酒,開一些低俗的玩笑,在與村民的交往中耍一點小機智搶占上風,並從中感受到樂不可支的味道。也許,馮老師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

金老師

鄉村學校在一塊小山溝裏。四麵環山。鳥聲,蟬聲,綠得一碰就往下滴落的樹色。環境好得心疼,日子卻有些寂寞。上課就上課,上課以後做什麼呢?鄉村學校的老師們抬了小凳子,坐在門口,說一些沒鹽沒醋的話,有時候又什麼也不說,兩眼望了一處,發呆。

但是小鎮趕場卻能帶來一些喜色。場不常趕,農曆二五八,一月九場。學校離場不遠,下課,或者放學,就愛去場上逛一逛,擠一擠,買一些東西,或者什麼也不買。我要寫的金老師,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場的。金老師從集鎮回來,腳步是拖著的。他生得矮小,他手中拎的肉卻很長,再加上一截長長的提繩,這使得金老師走路的時候必須把手臂高高抬起。但是金老師對他手臂的高度仍然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一邊走,一邊總要偏了頭去看他的肉,以免肉拖到地上去了。不過這樣一個姿勢在其他老師看來卻未免有趣,總以為金老師是存了炫耀之心。

確實,金老師有炫耀的理由。他買的東西就是比別人便宜,而且好。大家紛紛圍過來,眼裏布滿驚喜。金老師的臉上似笑非笑,一個人在很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是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師們卻不管他的表情,老師們搶過那肉,忍不住就嘖嘖稱讚,這肉頭!這膘口!金老師站在圈外,像個局外人。就有人問價錢,多少錢一斤?四塊。什麼什麼?我五塊五啊!有人不信。金老師你吹牛!毛豬還四塊五呢,賣肉的會折了本賣給你!不信?不信就不信。金老師一副不想爭辯的語氣。偏有人要求證,暗中偷偷去問。那賣肉的屠夫笑笑,那是誰呀,“精”老師呢!問的人耍老師脾氣了,金老師能買我咋不能買?金老師是錢,我不是錢?好,賣你賣你。屠夫扭不過,捉了刀就割。提回來一揚,我也是四塊!金老師走過來,也不開腔,把他的肉捏一捏,告訴他,肉裏麵包了三兩骨頭。切開一看,果不其然!那人不高興了,卻還嘴硬,有骨頭又怎樣?是肉包骨頭還是骨頭包肉啊?沒有骨頭還叫豬嗎?轉過身去卻暗暗生氣。

大家隻好服了,紛紛誇金老師會買東西!金老師退到一邊,在胸前抱了手,並不開腔。他很耐心地聽著別人的讚美之語,一種光彩深斂在眼睛裏,絕不流露出來。老師們讚著讚著,動心了,金老師,去幫我割兩斤!金老師,我也要兩斤!紛紛把錢塞到金老師手裏。那先前對他撇嘴的也轉過頭來,也把錢遞過去。兩斤,八塊錢,不多不少。金老師愣住了,一時間不知所措。手裏抓著滿把的錢,像攥了一把刺。你已經有了,還要?金老師找不到人說,就說那撇嘴的。還要還要!受了屠夫之騙,剛才還生氣,現在卻滿臉笑容了。金老師好啊!金老師樂於助人!金老師不但肉好,價格還便宜!金老師給逗笑了,亂說!哪裏是我的肉?是豬的肉!一邊埋了頭去市場。

收荒匠來學堂。廢書廢報廢鐵廢塑料,一毛五一斤。二毛,兩毛行不行?不行,兩毛我賣給你好了,一毛五。大家講不過,抬出金老師。金老師確實有辦法,最後抬成一毛八。那收荒匠無奈,隻得應了。可是嘴上卻還不想吃虧,你們老師厲害!厲害!我收過這麼多荒,就沒有一處能這麼講的!不過你們老師也不容易,工資低,還常常給拖欠。好在你們廢紙不少,報紙、文件、學生娃子的作業本,夠你們鹽巴錢了。放心放心,等會兒我稱重的時候,斤兩一定拿夠。眾人先都還津津有味地聽著,後來覺得不對勁了,又都紛紛背過臉去,不說話。獨有金老師嘿嘿笑,你說吧,嘴巴說幹了這裏有茶,錢可一分也不能少,我還等著鹽巴下鍋呢。

賴老師

賴老師年紀不大,卻被稱作“婆婆”。這是把“婆婆媽媽”一詞割裂成兩截,送了前一截給她。這樣喊的有她的同事,也有她的學生。都在背地裏,雖然並無惡意。賴老師自己也知道,但她並不反駁。她為人一向謙恭,時時事事總覺著虧欠別人,一些禮貌用詞要在她的話語中高頻率地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