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兒婆婆
扣兒婆婆近來的天氣陰晴不定。
因為扣兒婆婆居住的村子正在收拾整理土地的事,扣兒婆婆就被拆遷鬧騰成了最後的“釘子戶”。因為成了最後的“釘子戶”,扣兒婆婆就養成了老是在孤煢的舊宅裏倒騰一些物什的新習慣。這樣一來,扣兒婆婆再一次瞥見了那堆舊信。
舊信是一堆奇怪的信。
信是打印的,匿名,一年一封,除了第一封,每封信隻有一個字。從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收到第一封信起,迄今,她已收到六十封了。
她一生中與三個帶槍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男人有過情感糾葛,但這四個男人都死了,並且早在六十一年前就死了。
扣兒婆婆的愛情就是陰差陽錯。
扣兒婆婆一直想自己的身體自己作主,可自己卻從未作過主。麵對第一個男人蛋,她想作主把身體交出去,可對方卻避開了她的作主。麵對第二個男人魚兒,她想作主不準對方作自己的主,對方卻偏偏作了她的主。後來當她下定決心要作對方的主時,對方卻死了。當她想作主把自己交給第三個男人禾時,一場賭局的作主卻把她交給了第四個男人安。當她正想著如何作主與安不離不棄廝守終生時,安已撒手人寰。而她已經作主永不見魚兒時,魚兒又厚著臉皮找上門來……扣兒婆婆愛情的陰差陽錯,讓她的愛情總在變天,一變再變。
舊信是一堆真正奇怪的信。
隻信不名,誰呢?難道,這封信也是陰差陽錯?
第一封信沒有郵票和郵戳,其他信的郵戳地址飄忽不定,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她統計了一下,總共有七個地址。但這七個地址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六個、五個、四個……從五年前開始,信就隻是從一個地址來了。原先年輕時,她想過去找寄信人,但麵對東南西北沒個準兒的那些由寥寥幾個漢字構成的地址,她該上哪兒去找呢?當地址變成一個後,她又想去找,但她的腿已老得邁不出一個鎮子的界石了。她突然明白了,不光暗處的寄信人躲著她,明處的時間也躲著她。
她其實也可以令後人去找的,但她沒有,當然,後人也沒有主動提出幫她去找。她沒有令後人去找,是她認為這事兒太重要,後人沒有主動提出去找,是後人認為這事兒不太重要。
事實上,她或者她的後人就是到了信件郵戳所顯示的那個城市,也是無從尋起的。這個,扣兒婆婆曉得,扣兒婆婆的後人曉得。所以,扣兒婆婆所有的想,也隻是想想而已。
除了“文革”期間郵路不順溜外,扣兒婆婆每年都會在二月中下旬收到那封一個字的信。所有的信都有一個烙鐵般的落款日期:二月五日。
偶爾,收到信的同時或前後,她還會收到與信同時同址寄出的一小筆彙款。
寫信、彙款是一個人,一個認識她的人,這個人是哪個呢?
一個不認識她的人,可以曉得她叫扣兒,但不可以弄這麼大的動靜給她寫信,這沒道理。因此,她斷定她認識寄信人。如果她不認識寄信人,寄信人為啥這麼做呢?如果她認識寄信人,寄信人又是誰--他(她)為啥不現身為啥像貓頭鷹一樣躲在黑霧裏呢?
透過粗糙的鬆木窗欞,她抬頭看了看窗外搖曳著竹影的天。她沒有看見那令她抬頭的鳥聲所在,鳥兒應該是棲身在隻漏了一根枝丫在窗緣的院壩邊那棵粗大的風水樹--紅豆樹上。她沒有看見鳥兒,卻從看不遠的空氣中看見了霧,從微動的樹葉間看見了風。這是成都平原慣常的天氣:沒有太陽,沒有雨,風小小的,煙霧雜糅,也是小小的,天就這樣陰濛濛著,不急也不躁。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她沒有出門,她沒有出門也知道,滿山滿坡的桃花正含苞待放。馬上就跨進三月了,加之今年的天氣大,後人說,山下的桃花瞅著瞅著就褪紅了。
這幾天是該來第六十一封信的日子,但這封信還沒來。
最初,她怕來這封信,不知這封信會給自己帶來什麼,一棵有罌粟的樹,還是一條長著人眼的蛇?後來,她是又怕又想。現在,她一方麵有等信的溫良、柔順和妙曼,一方麵又有等信的沮喪、暴戾和仇恨。現在,久等不至的第六十一封信就讓她的心情變得像如今的氣候和小說一樣千奇百怪、如臨魔城。
與往年一樣,溫習舊信已成為她農閑時節的日課。而這,與她的心情無關,治病,她需要溫習;添病,也需要。她一生都處於病中,有病祛病,無病找病。但她如果因為生病而去了醫院,大夫會認為自己受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