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病活著。
信就是她的病。
她翻了翻信,並從捆紮、碼放得很精致的信山最底層抽出了第一封信。
這是第一封信:
扣兒:
我會一年給你寫一封信,共寫八十封,一封一個字。你讀完八十封,也就讀完了所有的真相和秘密。以下是第一封:
愛……
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
扣兒婆婆必須承認,把她套住的,正是“真相”和“秘密”四字。“真相和秘密”……什麼“真相和秘密”?哪個的“真相和秘密”?如果說是別人的“真相和秘密”,那麼,一個正常的寄信人是斷不會把它精準無誤地寄給我的,但既然寄給了我,就說明信中所言“真相和秘密”一定是屬於自己的或至少是與自己有關的。但我有“真相和秘密”嗎?我認為自己的一生清清白白,何來“真相和秘密”?但寄信人已用超乎尋常、創意非凡、無以複加的精力、時間和智慧說我有了,那我應該是有吧。
現在,她想質問的是,關於自己的“真相和秘密”,自己不曉得,反而別人曉得,這似乎有些悖謬和荒唐?雖說人世間的很多真相和秘密往往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唯有當事人一人蒙在鼓裏,但她還是覺得這隻是哲學家和文學家玩的智力遊戲。因此,她覺得,自己不管是不是這樣的當事人,自己就算沒有揭秘和知情的興趣,也有把屬於自己的“真相和秘密”的產權堅決收回的權益和義務。
為了這四個字,她一年一年像個笨拙而偏拗的獵人,守著一棵氣若遊絲的耋耄樹身,等著一隻白兔淩空飛來、驚鴻一瞥。
她開始在這個平常的、沒有郵差的上午再次重複既往的工作,像貓抓刺脫不了爪爪、欲罷不能地把麵前這堆舊信一封一封讀下去。
這是第二封信:
扣兒:
你……
一九五二年二月五日。
這是第三封信:
扣兒:
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五日。
把六十封信疊加起來連綴起來讀就成了:
扣兒:
愛你,但不值得你愛。愛是自私的,我是不自私的,但我不是愛的反麵。現在看來我錯了,我毀了組織榮譽。該鎮壓的,是我。安或許冤枉,魚兒後來說過安沒……
二月五日。
原信沒有標點,上述標點是扣兒婆婆加上的。為加這些標點,她試驗過各種可能的組合,排除不可能後,才讓標點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扣兒婆婆讀不懂這些或這封奇怪而詭譎的信,或者說讀到六十封時才開始似懂非懂。她知道,隨著時間引線的吱吱燃燒,離“真相”與“秘密”爆開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搬家的催促也越來越急了。其實,扣兒婆婆的後人是想搬家的,從山上多災地搬到山下集中地,從農房搬入高檔共建社區,莽子才不想!鎮上搞城鄉一體工作的同誌和村上那位說話像鶺鴒的“一村一大”都來找過她,說了搬家的諸多好處和不搬的諸多壞處,末了,說,總之,搬與不搬,扣兒婆婆您自己作主,政府尊重每一位農民自己的意願。
要搬你們自己搬!就讓我死在這裏好了!
後人把扣兒婆婆逼急了,扣兒婆婆就把手杖拄得老宅嘭嘭如炮響。扣兒婆婆不怕炮響,一九五零年桃花開放前夕的炮響她聽過,罌粟花盛開時節的炮響她也聽過。新中國成立後這兩宗最昂的炮響都聽過了,還怕啥呢?但後人怕。後人一聽到扣兒婆婆的炮響,自己就成啞炮了。
一九五零年,是龍洛頻繁變天的一年,一會兒國民黨,一會兒共產黨,一會兒叛匪,天不停地變來變去。而如今“一村一大”扭著扣兒婆婆不放,與龍洛變地有關。倘若不是龍洛要變地,扣兒婆婆哪會惹上拆遷的鬧心事、一遍一遍遭著“一村一大”帶給她的罪受?
扣兒婆婆後來對我說,如果不是這一堆舊信,如果不是我帶著《新中國平叛實錄》選題從北京飛到成都對“龍洛慘案”進行實地考察走進她家院壩,以及幾天後一位開著頂配寶馬X6越野車的陌生人帶著一把私信找上門來,她恐怕是很難再去整塊回憶那六十多年前的血水、痛苦、仇怨與愛了。
她一回憶,就去了六十多年前。她一回憶,那三個帶槍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男人就出現在了麵前。她的過去,就是三個帶槍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男人。她的一生,就是天與地,改天換地:變天與反變天,變地與反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