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屍體信息是禾告訴扣兒的。
槍斃安的頭一天,禾就親自去安府通知扣兒,問她想不想為安收屍。他說,按規定,通知死刑犯家屬而家屬不願領屍的,他們可以任意掩埋,或交給醫院作解剖實驗。說了法律程式上的話後,他建議扣兒不要去領屍,他說安是罪大惡極的叛匪、人民的公敵,而扣兒還年輕,未來的幸福路還很長,又為革命做過事,不必因一個毫無意義的死人墳堆影響自己一輩子……扣兒沒待禾說完,就說謝謝你的通知,然後突然大喊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一九五零年需鎮壓太多太多的反革命分子,大家都很忙,哪裏忙得過來通知死者家屬領屍?因為安的家屬是扣兒,而禾又知道安將被行刑,所以扣兒就被通知了。
衣冠塚的確不同於實墳。開頭那幾年,扣兒對著墳頭說話,能夠應聲與她對話的隻有安、蛋、魚兒。幾年香火下來,衣冠塚人物也能應聲對話了,扣兒想,她的香火把禾的屍骨喊回來了。讓扣兒奇怪的是,禾的屍骨倒是喊回來了,禾的魂好像並沒有跟著回來。跟禾對話,禾的聲音總是含混不清的,她從來也沒鬧明白過。難道,陶罐裏沒真骨,罌罐裏沒真魂,連聲兒也假了?她剛開始還奇怪著,後來就不奇怪了,一個活著都沒有通過自己身體的男人,死了就更通不過了--連聲音也通不過。
禾沒嫌疑扣兒為那些不幹不淨的人砌墳,連扣兒與魚兒有過接觸這樣的涉匪通匪可能,都沒有嫌疑。不僅沒嫌疑,他反而為自己明知魚兒沒死,而向扣兒隱瞞著並利用扣兒釣出魚兒,感到欠了扣兒什麼。是的,對扣兒,禾覺得歉疚太多,多得一輩子都不能安寧。他知道,就良心而論,他自己才是扣兒感情生活中的嫌疑犯。但那時,這個念頭僅僅隻是念頭,一閃就過了。在崇高、壯麗而偉大的革命事業麵前,良心、親情、愛情、友情都必須找準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的尺度與斤兩,對此,禾清醒白醒。
石碾村墳前。二娥山燃燈寺附近。魚兒與扣兒的兩次晤麵,都沒有逃脫禾的情報體係。尤其燃燈寺附近那回,他都差點抓著魚兒了。兩次的事後,他都沒有對扣兒有過任何動作。雖然他自己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無動作,正是那個傳說中的放長線釣大魚的大動作。扣兒,成了他放出去的餌。事實是,他的大動作真還換來了大效果。
禾的情報體係發現魚兒翻牆進入了安府!
禾得知情報後,立即前往安府抓捕。
禾剛到安府大門前,就被蹲守在安府附近的探子告知,魚兒已經出了安府,朝下場口方向去了。就在禾帶人朝下場口方向進行拉網式搜索時,魚兒已經折身返回到了安府裏麵。魚兒再次從安府出來時,發現了禾的行動,於是索性鑽進安府的一間空客房睡了起來。睡到半夜就被一個與扣兒有關的怪夢驚醒,醒後就想扣兒,想扣兒就再不能入睡。起床,出門,走到安府上房外,用手指蘸了唾液戳破窗紙朝裏看,看見安與扣兒正熟睡在床。走到門邊,掏槍,抬右腿,欲破門入。這時,附近傳來了保鏢的動靜。待一切歸於平靜後,思之又思,最終,他還是痛苦地離開了。
禾這邊剛出下場口不遠,就看見了安家墳山上的火星。當禾看清楚隻是安與扣兒在燒紙錢後,就留了男公安遠遠監視著,自己又去忙著搜捕魚兒了。
魚兒漏網了。
魚兒雖然再次漏網了,但依然沒有減少禾當天晚上的喜悅心情。禾的推斷,得到了情報的響應,和虛擬的證明。安一定通匪,甚至是匪,就是禾的推斷。現在,禾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令安走上斷頭台的證據。是的,在禾隱匿的心目中,把這個讓自己一敗再敗的安,推上斷頭台的意義,遠不是抓捕魚兒可以同日而語的,甚至比抓捕菜都解恨都過癮。
其實,禾有這個推斷,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大從全國各地看,小從東山地區看,鄉鎮長參加叛亂的何止少數。尤其從菜、馬、魚兒開始策劃所謂的“三三暴動”以來,東山地區鄉鎮長百分之八九十以上都涉嫌參與其中。因此,無論從數理概率與統計看,還是從安自身的處境與條件看,安都符合自己的推斷。禾就不信,在這樣的環境裏,安就真的是那潔身自好、一身幹淨的極少部分:一枝荷蓮?
鄉鎮長參加叛亂的危害性,遠比一個如魚兒者的參加大得多!鄉鎮長可以讓叛亂合法化。鄉鎮長參加,不是鄉鎮長個人參加這麼簡單,而是鄉鎮長以鄉鎮人民政府的名義,通知他管轄地盤上的人民,去參加一個合法的活動,而這個合法的活動,正是叛亂。這就是菜看重安、禾盯著安的原因,這也是後來共產黨下狠手對鄉鎮長大清場的動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