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吉良說藝術中心排練廳的地膠是全國最好的。他說得那麼自信,我便也信了,於是鉚足勁地要從病裏好起來。
男演員們還沒進組,排練廳裏一水兒的年輕女孩,老遠就看見她們姿姿媚媚,聽見她們唧唧喳喳。這樣的場景一下子把我拉回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初入老娘皮的舞蹈教室,見一群雌鳥裏就我一個帶把的,便昂首闊步,走過每一個臉蛋勻紅的小姑娘,都深深以己為榮。
可現在的我直愣愣杵在排練廳外,心裏半喜半憂,像是那種近鄉而怯的感情正在心口亂跳。
歸去來兮。可算是回家了。
一個眼尖的漂亮姑娘先瞅著我,招手喚我進去,說:“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燒剛退,話仍說不了。我努力扯開嗓子,啞啞發出一聲“袁駱冰”。
另一個漂亮姑娘“唷”了一聲,接話說:“啞的呀?那就叫你‘小啞巴’吧。”
這陣子黎翹在國外出席時裝周,我在他的大劇場裏打雜,趁機與就與他的姑娘們一起練舞。
這些人當中跳爵士最好的是Skylar,跳民族最好的是若星,跳hiphop最好的是九九。
一個星期以後,九九跟我說,小啞巴,你hiphop比我跳得好,我再不能跟你一起玩兒啦!
又過一個星期,若星跟我說,小啞巴,哪有你這樣的人呐,成心跳別人的舞讓別人無舞可跳!
再後來就連Skylar也衝我生氣,小啞巴,以後見我躲著點兒,咱倆可是王不見王。
“屎幹啦,”我馬上笑嘻嘻地喊她,“多吃纖維多喝水,你一個噴香鮮豔的大姑娘怎麼能叫‘屎幹啦’呢!”
我沒存心在舞技上壓人一頭,隻是藏鋒多年,一出鞘就收不住。我的嘴巴也時常要犯賤,好在姑娘們人都頂好,基本不與我計較,最嚴厲的時候也不過是回嘴,“你丫就嘚瑟吧,嘚瑟有啥用?心比天高——知道這話後頭一句是什麼嗎?”
《遣唐》這個故事有點意思,講了一個自稱是遣唐使後裔的日籍男子來到中國,一邊周旋於三個性格迥異的中國女人之間,一邊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作為一出多元且融合多媒體藝術的新型戲劇,劇中雖有現代舞獨舞點題的內心獨白、以舞劇形式展現的盛唐風貌,但整部劇最大的賣點仍是天王監製、大腕雲集。
排練總監說話很尖銳,也很容易致人喪氣,他罵人必罵一句“別拿自己當個腕兒!”而別的話曲裏拐彎,也都傳遞了一個意思,這年頭舞蹈演員大多命比紙薄,有大出息的沒幾個,大多隻是舞台特效或者背景布,隻是一簇相襯紅花的葉子、一滴起鮮味兒的秋油。
每當這個時候老娘皮的聲音便響在了耳邊——昂首挺胸,別不拿自己當個腕兒!
排練總監起初看我極不入眼,後來經吉良暗示我是黎翹的朋友,他立馬變了臉,成天特違心地誇我:“這孩子太奇了!他得多聰明,這舞蹈裏頭再難表現的情緒、再難表達的自我,他一個眼神就到位了!”
瞎雞[]巴亂說吧你,老娘皮從來不誇我,她總嫌我好得還不夠,眼裏的神采再多滿意,嘴裏永遠隻是淡淡一句,還行吧,能看。
據姑娘們說排練總監以前也是舞蹈演員,不僅拿過青舞賽的冠軍,還成立過自己的舞蹈工作室。隻是工作室最終沒撐下去,他也漸漸失了舞者的風骨——還是老娘皮的話,她說,舞者的骨頭可以比誰都軟,但一樣可以比誰都硬。
離舞蹈近了以後,我常常想起老娘皮,偶爾也想起範小離,距青舞賽開賽還有一個月,我多麼期待一個眼細眉長的漂亮女孩在那個舞台上萌芽,生長,綻放,繼而結出花後最甜的果。
大約半個月後,黎翹回到劇場,還帶回一位世界級舞蹈家兼編舞大師馬克·威爾頓,專程傳授他的編舞技法。我會跳不會編,這簡直是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可黎大爺脾性莫測,我怕像上次那樣莫名其妙惹惱了他,於是欲開口又作罷,轉而動了別的腦筋。